当一束光照进了黑暗,那么这束光就是原罪,如果这束光永远不离开黑暗,那便是救赎。
清晨七点的阳光,像熔化的液态黄金,带着一种近乎奢侈的暖意,泼洒在顾家别墅光洁得能清晰映出人影的意大利大理石玄关上。门框边缘折射出刺眼的光斑。沈宴辰准时出现在那扇沉重的、雕刻着繁复花纹的胡桃木门外。他穿着洗得发白、边缘有些磨损的工装裤,上身是一件简单的灰色T恤。脚踝处,那个冰冷的、象征着过往与束缚的电子镣铐,在初升的晨光里闪烁着冷硬、不容忽视的金属光泽,与周遭的奢华精致格格不入。他刻意忽略脚腕上那圈熟悉的、令人烦躁的重量,微微吸了一口气,抬手,按响了门铃。
“叮咚——”
铃声在空旷静谧的别墅内显得格外清脆。片刻后,门被无声地拉开一条缝隙。管家陶姐那张严肃得近乎刻板的脸出现在门后。她的眼神带着一种早己程式化的审视,目光先是落在他脸上,随即快速扫过他一身廉价的衣着,最后,不可避免地,在那圈电子镣铐上停留了一瞬。她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只是微微侧身,让出通道。
“沈先生,请进。”
沈宴辰迈步而入,一股清冽昂贵的香氛气息混合着新鲜插花的淡雅甜香,立刻强势地包裹了他。空气洁净得没有一丝人间烟火气,地板光可鉴人,巨大的水晶吊灯折射着晨光,一切都井然有序,精致得如同样板间。这种过分的整洁和疏离感,反而让习惯了部队营房和市井喧嚣的沈宴辰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胸口有些发闷,透不过气。
“这边请”陶姐的声音平板无波,像机器发出的指令。她引着他穿过宽阔得能容纳一支小型管弦乐队的门厅,走向同样宽敞得惊人的客厅。
客厅里,顾柔的母亲正端坐在一张线条极其流畅、设计感十足的米白色真皮沙发上。她穿着一身质地精良的珍珠灰丝质套装,勾勒出保养得宜的身形。头发一丝不苟地挽成一个优雅的发髻,露出光洁的额头和脖颈。她手里捧着一杯骨瓷茶杯,袅袅热气蒸腾着,模糊了她一部分神情。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进来,在她身上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却并未增添多少暖意。她抬起眼,目光精准地落在走进来的沈宴辰身上,那眼神温和有礼,却又像隔着一层冰凉的、坚硬的玻璃,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疏离。她的视线同样不可避免地扫过他朴素的工装和脚踝上的镣铐,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疑虑,以及更深沉的、几乎化为实质的距离感。
“沈先生”顾夫人放下手中的骨瓷杯,杯底与托盘发出一声清脆悦耳的磕碰声,在过分安静的空间里异常清晰“说真的,我是反对你做我女儿的看护人的,但是我女儿认定你了。你也看到了她的情况,小柔她坚定的选择了你当她的看护人,我们无法拒绝,只有接受”她的声音平稳,带着上流社会特有的圆润腔调“同时我也很感谢你愿意尝试这份工作,我女儿小柔的情况……比较特殊。”她刻意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措辞,目光再次扫过沈宴辰“她需要专业的、细致的照顾,希望你能理解,这份工作不仅仅是体力活,更需要极大的耐心和……包容心。”
沈宴辰沉默地站着,脊背挺首,像一杆标枪。他迎着她的目光,没有躲闪,也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
顾夫人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继续道:“你的主要职责,是协助她的日常起居,确保她的安全和基本需求得到满足。具体的工作内容和注意事项,陶姐稍后会详细告知你。”她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调,“至于家里的其他家庭成员”她顿了顿,目光若有似无地瞥了一眼楼上“做好你分内的事即可。其他的,不需要你过多操心。”
“分内事”三个字,被她咬得异常清晰、有力,像三颗冰冷的鹅卵石,掷地有声。
沈宴辰的嘴角几不可察地扯动了一下,一个近乎嘲弄的弧度一闪而逝。他懂,意思再明白不过了:认清自己的位置,别有任何非分之想,安分守己地当好一个伺候瞎子的高级工具人。他没有任何回应,只是幅度极小地点了点头,表示听见了。这冰冷而现实的提醒,像一根细针,刺破了他踏入这栋华丽囚笼前残存的一丝幻想。
陶姐无声地示意他跟上,两人离开了客厅那令人窒息的空间。在通往二楼的旋转楼梯旁,陶姐递给他一个精致的托盘,上面摆放着考究的骨瓷餐具,里面是精心准备的早餐:温热的牛奶,烤得恰到好处的吐司,新鲜的水果切片,还有一小盅看起来就很滋补的燕窝。
“这是小姐的早餐,她通常在房间用。”陶姐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递过一张门禁卡“她的房间在二楼走廊尽头。敲门,等她回应再进去。如果……她没有回应,十分钟后可以再试一次。”
沈宴辰接过沉甸甸的托盘和冰冷的门禁卡,沿着铺着厚厚地毯的旋转楼梯拾级而上。每一步,脚踝上的金属环与楼梯轻微摩擦,发出细微却无法忽视的“沙沙”声,像一种无声的嘲讽。走廊很长,光线柔和,墙壁上挂着价值不菲的抽象画,空气里残留着楼下那种昂贵的香氛气味。他停在走廊尽头那扇紧闭的深色实木门前。门把手是黄铜的,冰凉光滑。
他抬手,屈指,在门板上敲了三下。
“叩、叩、叩。”
声音被厚实的门板和地毯吸收,显得有些沉闷。
里面一片死寂,没有任何回应。仿佛门后是一个真空的世界。
他等了几秒,再次抬手,加重了力道。
“叩叩叩!”依旧没有任何声响。死一般的寂静从门缝里渗透出来,带着一种拒绝的冰冷。
沈宴辰想起陶姐的话,他拿出那张冰冷的门禁卡,在门锁感应区轻轻一刷。“嘀”的一声轻响,门锁应声而开。他拧动冰凉的黄铜把手,推开了门。
一股混合的气息瞬间扑面而来,将他包裹。浓郁到有些发腻的玉兰花香精的味道,掩盖不住一股淡淡的、苦涩的药味,还有一种长期封闭、空气不流通所特有的沉闷气息。房间里光线极其昏暗,厚重的三层遮光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将外面灿烂的晨光彻底隔绝,仿佛现在是午夜。
沈宴辰皱了皱眉,眼睛适应着黑暗。他摸索着找到墙上的开关,打开了柔和的壁灯。昏黄的光线勉强驱散了一部分浓稠的黑暗,勾勒出房间的轮廓。
刚刚的黑暗,无边的黑暗。这不是夜幕降临后的那种带着神秘和包容的黑暗,也不是闭眼时眼皮内透出的微光暖色。这是纯粹的、彻底的、令人窒息的虚无。三年了,九千多个日夜,时间在这片虚无中失去了刻度,只有永恒的、粘稠的墨黑。它像冰冷的沥青,灌满了她的眼睛,堵住了她的耳朵,糊住了她的口鼻,沉甸甸地压在她的胸口,让她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泥沼中挣扎。这让沈宴辰不由得有些心疼顾柔,她一个那么骄傲的芭蕾舞公主是怎么一个人熬过这些日日夜夜的。如果可以的话他想成为一束光,照亮顾柔黑暗的世界,哪怕是一束微光,总要让她再看一看光,不要永远缩在无尽的黑暗中。
顾柔蜷缩在宽大得如同孤岛般的床上,锦缎被褥像一层华丽的裹尸布蒙住了她的头。她不需要看,这房间里的一切早己在黑暗中被她的指尖、她的身体无数次地丈量、碰撞、感受。她厌恶这种熟悉带来的麻木。这里不是她的房间,是她精心为自己打造的、拒绝世界的牢笼。那些昂贵的香薰,那些柔软的织物,那些触手可及的盲文书籍和按摩仪器……都是这牢笼里华美的装饰品,掩盖不了她是一个囚徒的本质。一个被剥夺了色彩、线条、舞蹈、舞台,甚至最基本尊严的囚徒。芭蕾舞裙?那些散落在地、揉成一团的绸缎和纱,是她破碎的翅膀,是她被钉在耻辱柱上的证明。每一次指尖触碰到它们冰凉的丝滑,都像被烧红的烙铁烫了一下,提醒着她曾经拥有的自由翱翔与如今被禁锢在地狱的落差。她恨这些裙子,更恨自己还留着它们——仿佛留着就还有一丝渺茫的希望,一个自欺欺人的谎言。
药盒和空水瓶散落着,那些药片,白色的小圆片,棕色的胶囊,它们能安抚她崩溃的神经,能让她暂时坠入无梦的昏睡,却无法驱逐这片如影随形的黑暗。每一次依赖药物入睡,醒来后面对更深的空虚,都让她感到一种彻骨的羞耻和软弱。她曾是聚光灯下的公主,用脚尖征服舞台,用身体讲述故事。如今呢?连一杯水的温度都需要别人递到嘴边,连行走都需要一个冰冷的金属架子和一双陌生的手。这种彻底的依赖,这种被剥夺了所有掌控力的感觉,比失明本身更让她恐惧和愤怒。她像一头被困在陷阱里的野兽,每一次挣扎都让绳索勒得更紧,留下更深的伤口。她憎恨这种无力感,憎恨一切试图靠近她、帮助她的人——他们的靠近,他们的帮助,都是对她无能的无声控诉。
混乱,是她的盔甲。故意弄乱的书桌,散落的物品,是她对秩序世界的最后反抗。当世界拒绝给她光明,她就拒绝给世界整洁。这是一种幼稚的、绝望的宣告:看,我的世界就是这样,一团糟,别来碰我,别来打扰我!这混乱是她唯一还能掌控的东西,是她在无边黑暗中划下的一道脆弱界限。任何试图整理、恢复秩序的行为,在她看来都是入侵,是对她最后堡垒的侵犯,是对她仅存尊严的践踏。这房间里的每一件物品,无论贵重与否,都沾染着她绝望的气息,是她与这个冰冷世界对抗的唯一战场。她不需要怜悯,不需要拯救,她只需要……这片混乱的黑暗,让她腐烂,让她安静地消失。
眼前的景象比预想中更糟,昏暗的光线下,房间里一片狼藉,像一个刚被飓风席卷过的战场。昂贵的芭蕾舞服像被丢弃的垃圾般揉皱在地毯上,书桌被各种仪器、书籍、药盒堆满得几乎没有落脚之地,空水瓶滚在角落。空气中那股浓烈的玉兰花香精味混合着药味和沉闷的气息,几乎让他窒息。这哪里是豪门千金的闺房?分明是一个被绝望彻底吞噬的废墟。
沈宴辰的目光扫过这片混乱,眉头拧得更紧。在部队待了太多年,骨子里早己刻下了“整洁”和“秩序”的烙印。枪械零件必须分毫不差地归位,内务必须棱角分明,任何混乱都意味着潜在的危险和效率的低下。这种刻入骨髓的习惯让他看到眼前的景象时,身体里像有无数蚂蚁在爬,一种强烈的、几乎无法抑制的冲动驱使着他去整理,去恢复秩序。这无关乎讨好,甚至无关乎职责,更像是一种强迫症般的本能反应——仿佛只有将环境整理好,他才能在这片陌生的、压抑的空间里找到一丝立足点,才能稍微喘口气。他无法理解,一个人怎么能生活在这样的混乱中?这混乱本身就像一种无声的尖叫,充满了自我毁灭的倾向。
他将托盘轻轻放在相对干净的床头柜上,尽量不发出声响。视线再次扫过地上的舞服和药盒。他现在是顾柔的看护人,这份看护的责任,无论顾柔如何抗拒,如何恶劣,他都必须留下。这不仅是一份工作,他更想让顾柔走出自己的世界,他比谁都知道被困在自己世界里面走不出来的痛苦。他必须忍耐,必须像一块磐石,承受她所有的狂风暴雨。
看着这满目狼藉,一股烦躁夹杂着难以言喻的悲凉涌上心头。他卷起袖口,露出结实的小臂。动作很轻,尽量不发出声音。他弯下腰,开始收拾。捡起地上的舞裙,丝绸的触感冰凉柔滑,却让他指尖发烫——这曾是她在舞台上飞扬的羽翼,如今却成了地上的尘埃。他试图将裙子叠好,动作笨拙而生疏。在部队里他能把被子叠成豆腐块,却对这种柔软的织物束手无策,叠得歪歪扭扭。捡起空水瓶,扔进角落的垃圾桶。走到书桌前,尽量将散落的盲文书摞整齐,把按摩仪、耳机线归拢到一边。每动一样东西,他都感觉像是在拆除一枚不稳定的炸弹,神经紧绷着,时刻警惕着床上那团被褥的动静。他知道自己在冒险,触碰她的“堡垒”是禁忌。但他无法忍受这种混乱。整理,是他对抗眼前这片绝望景象的唯一方式,是他试图在这团乱麻中理出一丝头绪的努力。他必须做点什么,否则自己也会被这弥漫的绝望吞噬。他像个小心翼翼的园丁,试图在一片荒芜的废墟上,清理出一小块能下脚的地方,无关乎改变,只为了自己能稍微站得稳一点。脚踝上的镣铐随着他的动作发出细微的金属摩擦声,像是在提醒他自己的处境——他和她,都是某种意义上的囚徒。
收拾得差不多了,房间虽然谈不上整洁,但至少地面和桌面空出了空间,不再那么令人窒息。沈宴辰首起身,无声地舒了口气,环顾了一下,这微小的改变让他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一点点。他转身,准备暂时离开这个令人压抑的空间,去外面透口气。
就在他转身迈出第一步的瞬间——
“谁让你动我东西的?!”
一声尖利、嘶哑、饱含着滔天怒火的尖叫撕裂了卧室里凝滞的沉闷空气!那声音像淬了毒的冰锥,带着毁灭一切的疯狂,狠狠扎向他的后背!
紧接着,是物体破空的尖啸!
沈宴辰几乎是凭借在战场上锤炼出的本能反应,身体在千分之一秒内做出了规避动作——不是完全闪避,而是将可能受致命伤的部位挪开,他猛地侧身!
“砰——哗啦!!!”
青瓷茶杯在他脚边不足半尺的地方猝然炸开!滚烫的茶水裹挟着几片无辜蜷曲的茶叶,如同愤怒的喷泉,泼溅上他干净的工装裤腿和鞋面,留下深褐色、难堪的污迹,瞬间传来的灼热感穿透了布料。几片细小的、锋利的瓷片如同弹片般飞溅开来,其中一片精准地在他的手腕皮肤上划开一道细微却足够刺痛的红痕,血珠立刻渗了出来。
那声碎裂的巨响,在她无边无际的黑暗世界里,如同一道撕裂苍穹的闪电!它带来的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扭曲的、病态的快意!
她听到了!她听到了物体撞击、粉碎的声音!这声音如此清晰,如此有力,如此……真实!它打破了这死水般令人作呕的寂静,砸碎了这虚假的、被精心维持的“平静”假象!她甚至能想象出瓷片飞溅、茶水西溢的画面——那是她制造的混乱!是她力量的回响!尽管这力量如此盲目,如此绝望。凭什么?凭什么只有她被锁在这永恒的、冰冷的囚笼里?凭什么她的世界只剩下无休止的黑暗和令人窒息的寂静?凭什么她要忍受这种毫无尊严、毫无希望的生活?!而门外那个人,那个叫沈宴辰的陌生人,凭什么像个沉默的幽灵一样杵在她的世界里?他每一次无声的靠近,每一次刻意的放轻脚步,每一次收拾她“堡垒”的动作,都像一把钝刀子,在她敏感的神经上来回切割,无声地提醒着她的残缺,她的无能,她彻头彻尾的失败!他像一面冰冷的镜子,映照出她最不堪、最想逃避的现实!她恨他!恨他出现在这里!恨他目睹她的狼狈!恨他试图侵入她仅存的、混乱的领地!
“滚出去!”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朝着那片浓稠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尖叫,声音嘶哑破裂,像一只被折断翅膀的鸟在临死前发出的最后哀鸣。身体里那根名为理智的弦,绷得太久太紧,终于在某个无法承受的临界点,带着毁灭一切的恶意,“铮”地一声彻底崩断了!她需要宣泄!需要破坏!需要把眼前这片虚无,连同这虚伪的平静,统统砸个粉碎!而沈宴辰,这个无论她如何恶语相向都岿然不动、沉默得像块石头的男人,成了她唯一能找到的、最具体的靶子!她抓起身旁能触碰到的唯一东西——一个柔软的羽绒枕,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朝着刚才声音传来的方向,狠狠掷去!
枕头撞在门框上,发出一声沉闷的、无力的“噗”响,随即软绵绵地滑落在地毯上。这微弱的声音,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灭了她刚刚燃起的、虚妄的破坏。巨大的无力感排山倒海般袭来。她的胸膛剧烈起伏,单薄的肩膀在冰凉的真丝睡衣下不受控制地簌簌发抖,如同寒风里最后一片枯叶,脆弱得随时会碎裂。手指死死地抠进身下昂贵的丝绸床单里,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扭曲变形,泛出死一般的青白色。她做了什么?像个疯子一样砸东西,扔枕头?这又能改变什么?黑暗依旧沉重如铁,冰冷地、带着无尽的嘲弄,将她那点可怜的、失控的愤怒瞬间吞噬得干干净净,只留下更加庞大、更加黏稠、更加令人窒息的无边空虚和绝望,像冰冷的毒液,缓慢地、无情地浸透她的每一寸骨髓,冻结她的血液。她像被瞬间抽掉了所有骨头,所有的力气,所有的意志,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躯壳。她无力地、更深地蜷缩回宽大的床榻深处,把脸深深埋进带着浓烈熏香气息的枕头里,徒劳地想隔绝这无边无际的黑暗和那令人作呕的玉兰花香。喉咙深处不受控制地溢出一丝破碎的呜咽,又被她死死咬住嘴唇,用尽了最后一丝倔强,硬生生地咽了回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羞耻感,像无数只蚂蚁,啃噬着她的心。失败者。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房间里陷入一种可怕的死寂。只有她自己如同擂鼓般沉重的心跳,在耳膜里疯狂地敲击着,震得她头晕目眩。
没有脚步声离去的声音,没有预想中的辩解或恼怒的斥责。
时间像是被粘稠的树脂凝固了,每一秒都拖得漫长无比,像一个世纪。顾柔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冲刷耳膜的声音,那声音巨大得如同海啸。窗外隐约传来的、模糊不清的城市低鸣汽车的引擎声,遥远的喇叭声,此刻也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变得遥远而不真实。就在她以为那个沉默的影子终于被她的歇斯底里彻底驱散,或者也终于被她的不可理喻激怒而选择永远离开时——
一种极其熟悉的气息,带着一种清冽干净的、如同冬日雪后松针般的气息,混合着一丝极淡的、难以言喻的、属于雄性躯体的温热感,无声地、坚定地靠近了!
是沈宴辰!他竟然没有走!他竟然还敢靠近?!
手腕上的刺痛感清晰地传来,裤腿上温热的湿意和灼烫感也提醒着他刚才发生了什么。他看着地上狼藉的碎片和水渍,还有那个滚落在墙角的、显得无比可笑的软枕。怒火,像岩浆一样在他胸腔里翻腾、冲撞!他不是圣人!在部队里,他是尖刀上的刀尖,是敌人闻风丧胆的“枭”!何曾受过这种羞辱?被一个雇主家的、情绪失控的瞎子用茶杯砸?!
那一瞬间,他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的暴戾。捏紧的拳头指节咯咯作响,手臂上的肌肉贲张。他真想冲过去,揪住那个蜷缩在被子里的、不知好歹的女人,让她清醒地看看自己做了什么!让她感受一下真正的力量!让她明白什么叫恐惧!脚踝上的电子镣铐冰凉地贴着他的皮肤,像一条无形的锁链,瞬间勒紧了他即将失控的理智。他不能,他不再是那个快意恩仇的特战分队长“枭”了。他只是一个带着耻辱标记、需要这份工作的“沈先生”。他深吸一口气,再深吸一口气,强行将那股几乎要冲破胸膛的怒火压下去,压进肺腑的最深处,压得他自己都感觉到一阵闷痛。忍耐,他必须忍耐。这是他的工作,他的必须要忍受的。
他看着那团在被子下微微颤抖的轮廓,像一只受惊过度、却又亮出所有尖刺的刺猬,绝望的气息浓得化不开。不能再让她这样下去了,陶姐说过,她几乎从不离开这个房间,像一株拒绝阳光的植物,在黑暗中慢慢枯萎。他不能只做一个打扫卫生、递水送饭的机器。他必须做点什么,哪怕会再次激怒她,哪怕会被她更疯狂地攻击。他必须打破这个封闭绝望的循环。目标明确:带她出去,离开这个散发着腐朽香气的黑暗囚笼,哪怕只是片刻。一个清晰的行动计划瞬间在他脑中形成。
他无视了手腕上的划痕和裤腿的污渍,像屏蔽了所有干扰信号的精密仪器。他大步走到床边,没有丝毫犹豫。那双有力的手臂,带着不容置疑的稳定力量,带着在枪林弹雨中搬运过无数战友的沉稳,坚定地穿过了她徒劳的、象征性的推拒,她甚至没能真正碰到他。他动作异常小心,精准地避开了她胡乱挥舞、可能伤到她自己或他的手臂,稳稳地、牢牢地将她从凌乱的、散发着绝望气息的被褥中抱了起来。她的身体僵硬得像一块刚从冰窖里挖出来的石头,冰冷,沉重,每一根神经都绷得死紧,无声地、用尽全力地抗拒着。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身体的僵硬和细微的颤抖。她身上有昂贵的熏香、药味,还有一种长期不见阳光的、潮湿的阴郁气息。他身上的气息干净而冷冽,像冬日的松针,带着一种她此刻最厌恶的、属于外界的气息。他像一个执行拆弹任务的工兵,冷静、专注,排除一切干扰,目标只有一个——将她带离引爆点。
顾柔瞬间失重,双脚悬空,随即被安放在一个带着凉意的皮革坐垫上。轮椅!她立刻明白了!他竟然敢碰她的轮椅!那是她仅存的、象征性的一点“自由”工具!愤怒再次像浇了油的火焰,轰然窜起,烧得她口干舌燥,理智再次被焚烧殆尽!
“沈宴辰!你敢!放我下来!谁允许你碰我的轮椅?你聋了吗?我叫你滚!滚啊!!!” 她失控地尖叫起来,声音撕裂空气,带着破音的尖锐。双手如同溺水者般胡乱地拍打着轮椅冰冷坚硬的金属扶手,发出刺耳而疯狂的“哐!哐!哐!”声。她的指甲划过光滑的扶手边缘,带来一阵尖锐的疼痛,却丝毫无法撼动身后那个沉默推着轮椅的力量。那力量如同山岳般稳固,带着一种令人绝望的、无法抗拒的意志。
轮椅开始平稳地移动,轮子碾过卧室门口厚重的地毯,发出沉闷而压抑的摩擦声。她的世界在黑暗中轻微地颠簸、旋转。她徒劳地伸手向后抓去,只触碰到他熨帖得一丝不苟的工装衣角,布料挺括而冰冷,像他这个人一样。他沉默得像一堵移动的、密不透风的墙,将她的尖叫、她的咒骂、她的挣扎悉数挡回,只余下轮椅轮子规律的滚动声,碾过地毯,碾过光洁的走廊地板,像在宣告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酷的秩序。
“你算什么?!你不过是我家花钱雇来的看门狗!你有什么资格替我做决定?!沈宴辰,你混蛋!聋子!畜生!放开我!放我回去!!” 她口不择言地咒骂着,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匕首,被她用尽全力狠狠掷出,却又在无边的黑暗里失去了所有回响,只显得她自己更加狼狈不堪,像一个歇斯底里的小丑。她的胸口剧烈起伏,喉咙里泛起浓重的血腥味,巨大的无力感和被彻底剥夺掌控权的恐惧,像冰冷刺骨的海水,汹涌地漫上来,淹没了她的口鼻,几乎让她窒息。她感觉自己正在被拖向一个未知的、可怕的深渊。
就在她骂得声嘶力竭、喉咙火烧火燎、几乎要再次被那灭顶的绝望和恐惧彻底吞噬时——
一股截然不同的、磅礴而温暖的气息,带着强烈的、不容忽视的存在感,猛地撞开了她紧闭的、早己麻木的感官之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