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管家带着鬼手刘和那包铁证,连同林桑晴字字泣血的控诉,绝尘而去。河滩工坊的死寂被打破,瞬间被一种更沉重的、令人窒息的紧绷感取代。
三炷香的时间,仿佛抽干了所有人的力气。王老根瘫坐在地,大口喘着粗气,方才搏命的狠劲散去,只剩下后怕。几个参与围捕的青壮也面面相觑,看着地上残留的挣扎痕迹和断绳,心有余悸。林桑晴背对着众人,面朝那间存放着“希望之池”的小屋,身影挺首如松,唯有垂在身侧、微微颤抖的手指,泄露了她内心掀起的滔天巨浪。
三日!只有三日!
这三天,是那小池中倾注了她所有心血的“玉润”能否涅槃重生的关键,更是悬在她和整个工坊所有人头顶的利剑倒计时!周管家临走时那声冰冷的“哼”,如同重锤砸在心上。侯府的“重谢”与“严惩奸佞”固然,但那“若不成”背后的万劫深渊,更令人不寒而栗。
“都打起精神来!”林桑晴猛地转身,声音清越,瞬间穿透了低迷的空气。她眼中再无半分犹疑,只剩下破釜沉舟的决绝。“王大哥!”
“在!”王老根一个激灵跳起来。
“工坊即刻起,只进不出!所有出入口,增派双倍人手,十二个时辰轮守!你亲自带人,把外围的陷阱、绊索、坑道,全部给我重新检查、加固!尤其是靠近库房和这小屋的!一只野猫都不许放进来!”她的指令如同冰珠砸落,清晰而冷硬。
“虎子!豹子!”
“林娘子吩咐!”两个半大小子挺起胸膛。
“你们西个,”林桑晴指着那西条立下大功的土狗,“带着它们,以这小屋为中心,方圆五十步内,不间断交叉巡逻!尤其是下风口!但凡闻到一丝陌生气味,立刻示警!若有任何可疑动静,准你们先扑上去咬住,再喊人!”她眼中闪过一丝狠厉。赵金禄折了“鬼手”,绝不会善罢甘休,更疯狂的反扑随时可能到来。她必须把这里打造成铁桶!
“其余人等,工坊日常运转照旧!大发酵池…暂时封存,任何人不得靠近!”提到那被污染的池子,林桑晴的声音低沉了一瞬,随即又扬高,“但精气神给我提起来!该采桑采桑,该运料运料!外面的人看着,我们河滩工坊,天塌下来,脊梁骨也是首的!”
众人轰然应诺。林桑晴的镇定和那股子破釜沉舟的气势,像定海神针般稳住了人心。短暂的慌乱过后,一种同仇敌忾的肃杀之气在工坊内弥漫开来。
* * *
布置完外防,林桑晴独自走进了那间被严密守护的小屋。
门在她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外面世界的喧嚣与杀机。屋内光线微暗,只有高处一扇小气窗透进几缕天光。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异的、混合着发酵果香与淡淡药息的温润气息。那方小小的备用发酵池,此刻便是她全部的希望所在。
池口覆盖着双层浸湿的细麻布,既透气又防尘。林桑晴点燃一盏小小的油灯,凑近池边。她小心翼翼地掀开麻布一角,一股更浓郁的、带着生命律动般的醇香扑面而来。深紫色的浆液表面,正均匀地、细密地泛起一层层极其微小的气泡,如同沉睡的深潭下,有无数精灵在无声地呼吸、劳作。这是活性良好的标志!悬着的心,稍稍落回半分。
她伸出手指,极其轻柔地探入池壁边缘,感受着浆液的温度。指尖传来温热的触感,比昨日更稳定、更均匀了些。发酵正在稳步进行。但林桑晴丝毫不敢大意。她知道,这三日,任何一点微小的波动——温度的骤升骤降、杂菌的侵入、甚至搅拌的时机偏差——都可能让这脆弱的平衡瞬间崩溃,前功尽弃。
她如同最虔诚的守护者,几乎寸步不离这间小屋。每日数次,她严格记录着温度、观察着气泡的状态、嗅闻着气味最细微的变化。饿了,王老根会将简单的饭食送到门口;困极了,便裹着旧袄在池边的草席上蜷一会儿,稍有异动立刻惊醒。时间在这方寸之地,仿佛被拉得无限漫长,每一刻都伴随着无声的祈祷与煎熬。
与此同时,针对赵金禄的反击,也在争分夺秒地暗中进行。
王老实成了林桑晴在外的唯一臂膀。他借着采买必需物料的名义,每日往返镇上,行踪不定。林桑晴给他的任务清晰而致命:不惜代价,深挖鬼手刘与赵金禄之间那条见不得光的线!
“老根叔,”林桑晴在王老实临行前,将一枚小小的、用桑皮纸仔细包裹的硬物塞入他手中,正是那夜在高窗下发现的几粒晶状粉末,“拿着这个。去找镇上‘回春堂’的孙瘸子,他年轻时走南闯北,见识最广,或许认得这东西的来历!记住,只问他是什么,别说用途,更别提我们的事!”
“还有,”她的声音压得更低,眼中寒芒闪动,“赵金禄手下有个叫‘疤癞眼’的泼皮,专替他干些见不得人的脏活。你想法子,找到他最近常去的地方,盯着!鬼手刘栽了,赵金禄若想灭口或传递消息,疤癞眼这条线最可能动!”
王老实重重点头,将东西贴身藏好,如同揣着一团火,也揣着沉甸甸的信任与希望,没入晨雾之中。
* * *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滑过两日。
小池中的“玉润”浆液,颜色愈发深邃莹润,气泡变得细密而持久,散发出的香气也由最初的清冽果香,逐渐沉淀出一种醇厚馥郁、带着淡淡药韵的独特芬芳。林桑晴紧锁的眉头,随着每一次观察,都舒展一分。希望,如同池中那缓慢却坚定的变化,正在一点点凝聚、成形。
然而,外界的阴云却并未散去,反而有山雨欲来之势。
王老实带回的消息,印证了林桑晴最坏的猜想。
“‘回春堂’孙瘸子认出来了!”王老实脸色发白,压低声音,眼中满是惊悸,“他说…那粉末叫‘哑蝉蜕’,是南边一种极阴毒的玩意儿!本身无味,但混入药材或吃食,遇水则化,能慢慢蚀坏东西的本味,生出腐朽之气!尤其是…尤其对酒浆酵物,毁坏最烈!这…这就是专门用来毁我们‘玉润’的毒药啊!”
哑蝉蜕!蚀坏本味,生腐朽之气!林桑晴攥紧了拳头,指节发白。赵金禄,当真是处心积虑,手段歹毒至此!
“还有…疤癞眼那边,”王老实喘了口气,继续道,“我盯了两天,发现他昨天半夜偷偷摸摸去了趟城西土地庙,往香炉底下塞了个东西!我等他走了才敢过去看,是…是这个!”他掏出一小卷被揉得皱巴巴的桑皮纸。
林桑晴展开,纸上只有两个潦草却透着狠戾的字:**“弃刘!”**
灭口令!赵金禄果然要断尾求生,弃掉鬼手刘这颗棋子!
“好个心狠手辣的赵金禄!”林桑晴眼中寒光爆射。这“弃刘”二字,既是命令,更是赤裸裸的威胁!他在警告所有可能知情的人,更是在向她林桑晴示威!
“林娘子,我们…”王老实又急又怒。
“沉住气!”林桑晴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杀意,“‘哑蝉蜕’是铁证,‘弃刘’字条是旁证!加上周管家带走的鬼手刘和那些工具…链条虽未完全闭合,但也足以让赵金禄百口莫辩!现在,最要紧的是…”她的目光投向小屋方向,“…明日!”
成败,只在明日一举!
* * *
第三日,晨曦初露。
工坊内弥漫着一种无声的肃穆。所有人的目光,都不自觉地聚焦在那扇紧闭的小屋门上。时间仿佛凝固,每一息都重若千钧。
林桑晴在小屋内,油灯早己熄灭。天光透过气窗,柔和地洒在发酵池上。她洗净双手,神情庄重如同举行一场神圣的仪式。池口的麻布被一层层揭开。
一股无法形容的、仿佛凝聚了天地精华的醇香,瞬间充盈了整个小屋,又透过门缝,丝丝缕缕地飘散出去。那香气纯净、馥郁、层次分明——有桑葚沉淀后的深邃甘美,有秋梨浸润出的清甜水润,有蜂蜜带来的温润暖意,更有川贝、麦冬等药材巧妙融合后,赋予的一丝若有似无、却画龙点睛般的清凉药韵!这香气,比以往任何一批“玉润”都更纯粹、更圆融、更令人心醉神迷!
王老根和几个守在门外的老伙计,贪婪地吸着鼻子,眼中瞬间爆发出狂喜的光芒!成了!这香气…成了!
池中,深紫色的浆液如同最上等的紫玉髓,在晨光下流转着温润内敛的光泽,浓稠而晶莹。表面覆盖着一层细腻均匀、如同上好丝绸般的酒醅。林桑晴用最洁净的长柄木勺,极其小心地舀起表层清澈的酒液,盛入一只白瓷碗中。
那酒液,竟非深紫,而是一种极其通透、近乎琥珀般的瑰丽色泽!在碗中轻轻晃动,流光溢彩,美不胜收!
林桑晴屏住呼吸,将碗凑近唇边,浅浅抿了一口。
一股难以言喻的、冰泉般的清冽甘甜,瞬间在舌尖绽放!紧接着,是桑葚特有的醇厚果香层层铺开,带着发酵后特有的、令人愉悦的微醺感。秋梨的清润完美地中和了桑葚的浓稠,让口感变得轻盈顺滑。而那丝恰到好处的药韵,如同点睛之笔,在喉间留下一抹悠长清凉的回甘,不仅毫无药味的苦涩,反而极大地提升了整体的清新感与韵味层次,仿佛一股冰泉涤荡肺腑,令人精神为之一振!
冰心玉壶,琼浆天成!
这口感…这韵味…竟远超她以往酿制的所有“玉润”!小池的极致纯净、材料的精挑细选、以及这三天在高压下的倾心守护,竟阴差阳错,催生出了这绝世佳酿!
林桑晴闭上眼,感受着那美妙绝伦的滋味在口中流转,一滴清泪,无声地滑落脸颊。是狂喜,是解脱,更是向死而生的壮烈!成了!终于成了!
她猛地睁开眼,眼中再无泪光,只有磐石般的坚定与破晓的锋芒!
“王大哥!开池!取酒!装瓶!快!”
小屋的门豁然洞开!
馥郁的奇香如同挣脱牢笼的精灵,瞬间席卷了整个河滩工坊!所有闻到这香气的工人,无不精神大振,脸上爆发出劫后余生的狂喜!王老根第一个冲了进来,看到那琥珀色的瑰丽酒液,激动得嘴唇哆嗦,说不出话来。
“快!用最干净的细纱布!最干净的新陶瓶!”林桑晴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小心过滤!轻拿轻放!这十瓶‘玉润’,是我们河滩工坊的命!也是砸向赵金禄的惊堂鼓槌!”
工坊瞬间沸腾起来,却又带着一种神圣的秩序。过滤、装瓶、封口…每一个步骤都小心翼翼,每一个动作都充满敬畏。十只素雅的白陶瓶,被依次摆放在铺着崭新红绒布的托盘上,在晨光下,瓶身映着琥珀色的流光,如同十颗凝固的星辰。
就在最后一瓶封好蜡口,林桑晴亲手为托盘盖上锦缎的刹那——
急促而熟悉的马蹄声,再次由远及近,踏碎了河滩的宁静。
宁远侯府的青帷马车,如同掐着点一般,在第三日的第一缕阳光彻底洒满大地时,稳稳停在了工坊之外。车帘掀开,下来的依旧是周管家。只是这一次,他身后还跟着两名神情肃穆、腰佩短刀的侯府护卫。
周管家的目光,第一时间落在那盖着锦缎的托盘上,鼻翼微不可察地翕动了一下,显然也嗅到了空气中那未曾散尽的、令人心旷神怡的异香。他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讶异,随即看向林桑晴。
林桑晴迎着他的目光,没有多言,只是伸出双手,稳稳地捧起那承载着生死的托盘,一步,一步,走向马车。
“周管家,”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河滩工坊林桑晴,奉上‘玉润’十瓶,请侯府…验看。” 她顿了顿,目光如寒星般刺向府城方向,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另,烦请管家禀明侯爷、老夫人,桑晴手中,尚有赵记粮行赵金禄指使他人、投毒毁坏贡品‘玉润’、意图陷害我工坊、欺瞒侯府之铁证!人证、物证俱在!恳请侯府,主持公道!”
周管家深深地看着林桑晴,看着她眼底那抹历经生死淬炼出的冰寒与锐利,又扫了一眼她身后工坊众人脸上那劫后余生却同仇敌忾的神情。他沉默片刻,缓缓抬手,郑重地接过那沉甸甸的托盘。
“林娘子,好手段。” 他沉声道,语气复杂,听不出是赞许还是其他,“东西,老奴带回。你的话,老奴必一字不差,带到侯爷与老夫人面前!”
青帷马车再次启动,载着那十瓶在绝境中涅槃而生的“玉润”,也载着林桑晴掷地有声的控诉,驶向那座象征着权力与裁决的宁远侯府。
林桑晴站在原地,晨风吹拂着她额角的碎发,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双燃烧着冰冷火焰的眸子。身后,是工坊众人劫后余生的欢呼与激动。但她心中,却无半分松懈。
送走了“玉润”,只是过了第一关。
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在侯府那座深宅大院里酝酿。
她望着马车消失的方向,缓缓抬起手。掌心里,静静躺着王老实带回来的那张写着“弃刘”二字的桑皮纸,以及一小包用桑皮纸包裹的“哑蝉蜕”粉末。寒风吹过,纸张猎猎作响。
“赵金禄,”她无声低语,字字如冰,“你的报应…该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