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滩工坊的重建在侯府十倍银钱的支撑下,如火如荼。被“哑蝉蜕”污染的发酵池被彻底凿开、深埋、焚烧,新池在选定的吉日里打下了第一块青石基。府兵森冷的甲胄在工坊外围成一道沉默的屏障,驱散了往日的窥探与不安。工坊里,王老根带着伙计们挥汗如雨,夯土砌墙,搬运新购的木料、陶缸,吆喝声里透着劫后余生的干劲和对未来的希冀。
林桑晴的身影穿梭其间。她亲自查验新到的川贝、麦冬,指尖捻过每一粒药材,嗅闻其纯净的气息;她指点着发酵池的通风口开凿角度,确保气流能均匀温养池中醪醪;她甚至挽起袖子,和泥水匠一起调和石灰糯米浆,加固那几口用来蒸馏提纯的关键大灶。粗粝的活计磨得她掌心泛红,汗水浸湿了鬓角,但那双眼眸却异常清亮专注,仿佛要将这新生的工坊每一寸都烙进心里。
这是她的堡垒,她的根基,来之不易,亦不容有失。
然而,表面的喧嚣忙碌之下,林桑晴的心却如同压着那块埋藏账册的泥土,沉甸甸的。赵金禄被流放的惨状偶尔会闪过脑海,提醒着她侯府雷霆手段的酷烈。赵姨娘被幽禁的冷香院,如同侯府深处一个无声的警告。这本意外得来的赵记总账,像一枚淬毒的暗钉,深深楔入了看似平静的局面之下,不知何时便会引发剧痛的反噬。她强迫自己不去翻看,却无法阻止那些冰冷的数字和名目在夜深人静时反复浮现——“城南土地庙”、“疤癞眼”、“南疆行商”、“鬼手刘”……它们勾勒出的,绝不仅仅是赵金禄一人之恶。
重建的第三日,侯府的马车再次踏上了河滩工坊前的土路。这一次,并非周管家,而是一位衣着体面、举止沉稳的中年管事,身后跟着两名捧着精致礼盒的小厮。
“林娘子安好。”管事笑容可掬,躬身行礼,“奉少奶奶之命,特来探望林娘子,并贺河滩工坊浴火重生之喜。少奶奶心系工坊,知娘子连日操劳,特备薄礼,聊表心意。”他一挥手,两名小厮上前,恭敬地打开礼盒。
第一个礼盒内,是码放整齐的十匹上等锦缎,流光溢彩,触手生温,远非市井可见之物。第二个礼盒内,则是一套成色极佳的赤金头面,簪、钗、步摇俱全,做工精巧,金丝缠绕间嵌着细小的米粒珍珠,华贵而不失雅致。最后一个小厮捧着的,则是一个沉甸甸的紫檀木匣,匣盖打开,里面是满满一匣雪花纹银,在日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光泽。
这手笔,远超寻常的慰问之礼。
工坊里劳作的伙计们都不由自主地停下了手里的活计,目光灼灼地看着那些流光溢彩的物件,惊叹声此起彼伏。王老根也张大了嘴,看向林桑晴。
林桑晴的目光扫过那些价值不菲的礼物,脸上并未露出受宠若惊的神色,反而更添了几分沉静。她对着管事微微一福:“少奶奶厚爱,桑晴愧不敢当。工坊重建,全赖侯爷恩典,老夫人福泽,桑晴与工坊众人不过尽本分而己。如此重礼,实在折煞桑晴了。”
管事笑容不变,语气却带着不容推拒的意味:“林娘子莫要推辞。少奶奶说了,此次贡品‘玉润’能得老夫人如此赞誉,林娘子居功至伟。老夫人凤体渐安,每日少不得要饮一盏‘玉润’温养。日后这贡品专供之责,便系于娘子一身。些许心意,既是慰劳娘子辛劳,亦是期盼娘子能一如既往,为老夫人奉上这玉壶冰心。” 他特意加重了“专供之责”和“一如既往”几个字,目光温和中带着深意,在林桑晴脸上停留片刻。
林桑晴心头微凛。来了。苏氏的“心意”,既是拉拢,更是敲打。锦缎金饰是甜枣,点明“专供之责”是提醒她认清身份位置,而“一如既往”西字,更是隐晦地警告她莫要再生枝节,莫要逾矩。是在暗示那本可能搅动风云的账册吗?还是仅仅是对她这个骤然得势的“工坊娘子”天然的不信任与掌控欲?
她垂下眼帘,掩去眸中思绪,再次福身,声音恭敬而疏离:“少奶奶恩典,桑晴铭记于心。请管事转告少奶奶,桑晴定当竭尽全力,不负老夫人与少奶奶所托,酿好每一滴‘玉润’。”
“林娘子明白就好。”管事满意地点头,示意小厮将礼物送入林桑晴那间简陋的屋子。看着那些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华贵之物堆放在墙角,林桑晴只觉得那光芒有些刺眼。它们像是无形的绳索,正在悄然缠绕上来。
送走管事,王老根凑过来,看着那堆东西,咂咂嘴:“乖乖,少奶奶可真大方!林娘子,这下咱们可算……”
“王大哥,”林桑晴打断他,声音平静无波,“把这些锦缎收好,以后逢年过节,给工坊里出力多的兄弟裁身新衣。金饰和银子,单独锁进我屋里那个旧木箱。” 她没有半分动用的打算。
王老根一愣,随即明白了什么,脸上的喜色褪去,点点头:“哎,好,我这就去办。” 他看林桑晴的目光里,多了一丝更深的敬畏。
午后,林桑晴将自己关在重新清理出来的小酿酒间里。这里是她思绪沉淀的所在。她取出那只老夫人用过的青玉碗,盛了半碗清水,放在窗下的光线里。碗壁薄如蝉翼,透出温润的光泽,水波在碗中轻轻晃动,映着窗棂的格影。
冰泉涤荡,玉壶澄澈……
老夫人的话言犹在耳。这赞誉,是“玉润”的,也是她林桑晴的。可这玉碗盛着的,又何尝不是侯府这深潭里的水?看似清澈,内里却不知藏着多少暗流与寒冰。
她拿起一块新买的麦冬,放在鼻尖细细嗅闻。阳光透过窗纸,落在药材上,也落在她专注的眉眼间。突然,她的目光凝住了。
她拿起另一块麦冬,对着光,仔细端详。又拿起一块川贝,同样对着光细看。眉头,渐渐蹙紧。
这些药材,是新近从侯府指定的药行采买的上等货色,成色、气味都无可挑剔。然而,在特定的光线角度下,她敏锐地察觉到,某些麦冬和川贝的断面纹理深处,似乎隐隐残留着一种极其微弱的、与药材本身色泽略有差异的暗沉印记。那印记细微得如同蛛丝,若非她对药材熟悉到骨子里,又恰巧对着光线观察,几乎无法察觉。
这印记……林桑晴的心跳漏了一拍。她快步走到墙角,打开一个密封的陶罐,里面装着之前被“哑蝉蜕”污染、但特意留下少量作为证据的药材残渣。她捻起一点粉末,同样对着光,仔细辨认。
虽然己被毒粉覆盖,但那药材本身断面上,赫然也有同样类型的、极其微弱的暗沉纹理印记!
这不是巧合!
这批新药材,和她之前被“鬼手刘”下毒的药材,在某个不为人知的环节上,有着相同的源头特征!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上林桑晴的心头:赵金禄的“哑蝉蜕”从南疆行商而来,那南疆行商……难道也与侯府指定的药行有某种隐秘的供货关联?或者说,侯府内部,甚至那位看似温婉的少奶奶苏氏所掌控的采买渠道里,本身就混杂着某些不干净的支流?赵金禄能轻易得到“哑蝉蜕”,是否正是因为这条渠道的存在?
如果这个推测成立……那赵金禄的覆灭,侯爷的雷霆手段,究竟是彻底铲除了毒瘤,还是仅仅斩断了一条过于暴露的触手?更深、更隐蔽的根系,是否依然盘踞在侯府这棵大树的深处,甚至……可能牵连到少奶奶苏氏?
林桑晴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首冲头顶,握着药材的手指冰凉。她猛地看向窗台上那只盛着清水的青玉碗。水波微澜,映着她骤然苍白的脸。
侯府深潭,果然深不见底。表面的风平浪静之下,暗涌从未停止,反而因赵金禄的倾覆,搅起了更深处、更污浊的泥沙!她以为自己是破局的棋手,却可能早己是更深棋局中一枚身不由己的棋子!
而苏氏今日送来的厚礼,那句“一如既往”的嘱托,此刻再回想,竟平添了几分令人心悸的寒意。
她放下药材,缓缓走到窗边,拿起那只青玉碗。碗壁冰凉,贴着掌心。她低头,看着碗中自己微微晃动的倒影。
前路迷雾更浓,杀机西伏。但这玉碗,这“玉润”,是她此刻唯一的凭仗。她必须握紧它,如同握紧黑暗中唯一的光。
林桑晴的眼神,在最初的惊悸之后,重新沉淀下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冰冷、锐利,如同淬过寒潭之水的刀锋。她轻轻晃动着碗中的清水,看着那清澈的水波撞击着玉璧,发出细微的声响。
深潭暗涌,惊澜再起。这一次,她不仅要酿好“玉润”,更要在这玉碗承霜的冰冷映照下,看清那潭底潜藏的一切魑魅魍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