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楼,阳光斜斜铺在青砖地上。
病中初愈的江雨蝶靠在绣枕,指尖轻轻绕着一缕发梢,心思早乘着阳光,飞到鼓楼路那座挂着“永泰”名号的小楼去了。
门“吱呀”一声。
江振邦轻快地侧身进来,手里托着个黄花梨提盒。
他脸上笑意微僵,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神色。
混杂着“事成了”的得意,又隐隐有点“待会儿怕是要挨骂”的忐忑。
“醒得正好!”他尽量语调轻松地走近,将提盒稳稳放在床边小几上,小心翼翼地打开盖子。
里面物件摆得讲究:
上层是一个靛青色烫金“瑞福斋”字号的扁方纸盒。
下层是一个剔透的琉璃碗,里面盛着小半碗温润的冰糖炖雪梨银耳羹。
最下层锦缎垫着:一只小巧玲珑的掐丝珐琅西洋糖果盒
江振邦手指轻轻点了点那靛青盒盖,语气正经了些,甚至带点转述的拘谨:“这是谢先生让务必要亲手交给你的。”
他避开妹妹瞬间亮起的眼神,“瑞福斋的招牌,甘草薄荷酥。说是……”
他顿了顿,似乎在努力回忆原话,“甘草性平,薄荷清扬,此物平和,宜养初愈之体。”
复述得一字不差,却少了某人那股子冷冽劲儿。
江雨蝶没说话,只轻轻“嗯”了一声,指尖小心抚过那靛青盒子上凸起的篆字,耳根偷偷爬上红晕。
这清冷的用词,像他人一样。
“还有这银耳羹,”江振邦指了指琉璃碗,表情更微妙了,手指有些不自在地在小几边缘划拉了一下,“他说…南京湿冷,你又淋了雨……”
他斟酌着用词,“咳……嘱咐家里小厨房炖的,让务必温着喝,润肺。”
“这个嘛…”最后,江振邦拈起那只西洋小糖盒,干笑了一声,试图活跃气氛:
“人家谢少爷说这是添头儿,让当个新鲜玩意儿瞧瞧。正经比利时来的咖啡巧克力豆……”
他学着某人那种轻描淡写的腔调:“聊胜于无,权且解闷。”
江雨蝶捧着那温热的琉璃碗,碗壁的温度熨帖着指尖,那甜羹的暖意混着某人这份隔着距离,冷清却细致的关怀,从喉咙一路暖到心窝。
趁着她垂眸喝羹汤的甜蜜光景,江振邦清了清嗓子,一屁股挨着床边坐下,二郎腿没翘稳当又放了下来。
他眼神有点飘,像是在看墙上挂画,嘴里开始“客观”点评:
“这位谢先生……嗯……”他摸着下巴,字斟句酌,“人才是真不错!”
这开头够分量。
“长得……嘿,没话说!”他终于瞄了妹妹一眼,见她竖起耳朵,立刻来劲儿:“身量够高!肩是肩,背是背!穿那身西服,啧,比画报上那些摩登先生还板正!五官嘛……”
他顿住,回忆,“眼睛尤其利,鼻子也挺得没毛病。总而言之英气得很。比那些照片上的歪瓜裂枣……呃…我是说比爹给你挑的那些候选人,瞧着就是不一样!”
“再说气派!”江振邦声音扬了点,“颐和公馆那地方多贵?人家独占小一栋!永泰南京的买卖,明明白白挂着牌儿呢!虽说刚起步,可这手笔这绝对是兜里厚实、背后稳实的。爹看重的那些家当,人家未必就输!”
“谈吐?”他又谨慎起来,但眼底那点羡慕和赞赏藏不住:“正经喝过洋墨水儿的!说话干脆利索,半点不黏糊!听不出是哪里的口音……但那股子成竹在胸的劲儿……”
他用指尖敲了敲自己太阳穴,“是有大本事在里头撑着!”
江雨蝶听得眼睛亮晶晶,脸颊红扑扑,那碗甜羹的热气仿佛都熏上了她的眉眼。
整个人都因为二哥这些实实在在的“认证”,甜蜜得快要发光。
之前的惊吓、风寒的疼痛,似乎都在这番评价里被熨平了。
房间里弥漫着薄荷的清凉、银耳的甘润、巧克力的甜苦……还有名为“谢云霆”的蜜糖气息。
就在这时——
江振邦脸上的笑容渐渐有点挂不住,手指头又开始无意识地抠小几边沿。
他挣扎了一下,清了清嗓子,终于抬起眼,目光带着一丝无法遮掩的尴尬和同情,首首地看进江雨蝶那双还沉浸在巨大幸福里的眼睛。
“咳……”他艰难地开了口,声音压低到近乎气声,每个字都像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
“那什么……阿蝶……”他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脸上全是“接下来说的你可能不爱听,但我必须说”的纠结。
“谢先生让我带句话给你……”
江振邦深吸了一口气,眼神躲闪着不敢首视妹妹瞬间变得惊疑不安的眼睛,语速飞快一口气把后面那句话吐了出来:
“他说,叫你自管去相你的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