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里弥漫着煎蛋、烤吐司的焦香,以及醇厚的咖啡气息,是江雨霏坚持换上的Lavazza深烘豆。
江雨蝶坐在餐桌另一端。
薄薄的光晕描摹着她苍白脆弱的侧影,眼底那长久以来凝滞的死寂,似乎被这连续的、规律性的温柔日常撬开了一条细微的缝隙。
虽然大部分时候,她依旧像一尊沉默的瓷偶,指尖在铺着洁白亚麻桌布的桌面上,描摹那并不存在的方胜棱角。
“尝尝这个溏心蛋,火候刚好。”林书鸿的声音低沉悦耳,他将一只小巧的银质碟子推到她面前。
碟子里卧着一枚近乎完美的溏心煎蛋,蛋黄呈蜜蜡般的半液态,衬着雪白的蛋白边。
江雨蝶抬起眼,目光迟钝地落在那只银碟子上。
光影跳跃,她眼前仿佛重叠了另一个场景。
一只修长的手,递向她盛着姜茶的茶杯……
胸口微微滞涩,却又奇异地被眼前的溏心蛋带来的“体贴”,熨帖到干涸。
“谢谢姐夫。”声音极轻,依旧沙哑,却少了些裂帛的疼痛。
江雨霏正用镀银的小勺,优雅地搅动着咖啡,闻声抬起精心描画的眼睫。
她的目光在林书鸿专注凝视妹妹的侧脸和自己面前那杯被遗忘的咖啡之间,极快地扫了个来回。
嘴角挂着的完美笑意纹丝不动,仿佛凝固在细腻的骨瓷上。
午后,书房。
阳光正好,深色胡桃木书柜和波斯地毯上都是明亮的光斑。
空气里浮动着旧纸、松墨和真皮书籍的沉稳芬芳。
江雨蝶坐在靠窗的深绿色丝绒沙发里,膝上摊开一本硬壳装帧的《The Poems of Johs》。
(《济慈诗全集》)
厚实的纸张,透出岁月的质感。
林书鸿坐在不远处的宽大书桌后,面前摊着复杂的英文报表。
金丝边眼镜后的目光,却时不时穿过纸张边缘,落在那几乎要蜷缩进书页里的单薄身影上。
“这一节,‘A thing of beauty is a joy forever……’”
他声音平缓响起,并不突兀,像是在自然接续自己方才的阅读思考。
“济慈说,‘美即是永恒的愉悦’,哪怕如泡沫般短暂惊鸿。能带来过纯粹的美与喜悦,己是天赐的恩典。”
他并未首接看向她,视线落在自己指间那支旋转着的银质钢笔上,语气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恒久的哲理。
“美?惊鸿?短暂吗?”江雨蝶的手指压紧了诗集冰冷的烫金硬封。
她并未回头,声音细若蚊蚋,几乎是书页翻动的摩擦声。
“短暂有时恰是美的本质,如同夜空的流星。”林书鸿接话的时机恰到好处,温厚的声音带着一种无可辩驳的安抚力量。
“但看它的人记得,念想它的人记得,那光辉便超越了‘长久’,烙印成心中的永恒星辰。”
他放下笔,终于将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洞察力的目光投向窗边的背影。
“你在心中,为他点了一盏长明的灯,这本身就很好了。”
江雨蝶的肩膀,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她慢慢低下头,额头几乎要抵住冰冷的硬封面。
一滴温热却无声的液体,倏然砸落在墨绿色的封皮上,瞬间洇开一小块深色的印记。
冰冷了很久的心湖,似乎被一股强行注入的暖流冲击着,掀起复杂到无法言喻的波澜。
有被理解的酸楚,有被强迫承认逝去的剧痛,更有一丝奇异的仿佛被从绝望泥沼里,轻轻托起的救赎感。
他懂。
他不仅允许她思念,甚至赋予这思念一种形而上的高贵和意义。
这是南京那个严厉的父亲和整日以泪洗面的母亲,都不曾给予她的一线光。
花园。
薄暮时分。
巨大的西府海棠树花开如雪,晚风拂过,细碎的花瓣无声飘落。
空气里浸透了海棠甜腻的馨香。
“这树是书鸿从法国带回来的品种,”
江雨霏的声音清亮,挽着林书鸿的手臂,指尖有意无意地掠过他挺括的西装袖口,姿态亲密无间地站在庭院小径中央,“名字倒是极风雅,‘雪见空’。”
她微微扬起下巴,看向不远处的江雨蝶,“蝶儿妹妹,你刚从外头回来?沾了一身寒气,快过来晒晒这花气,最是养神,比看书强。”
夕阳的金粉,给江雨霏周身镀上一层华彩,她眉眼间都是矜贵的笑意,如同海棠花丛中最夺目的皇后。
江雨蝶安静地立在小径旁的草坡边缘,身上一件素淡的南京带来的旧衣,目光落在纷扬的花瓣上,带着一丝恍惚的温柔。
这画面,美得如此不真实。
“今日这花开得盛,是该来走走。”
林书鸿顺着妻子的目光看向江雨蝶,嘴角噙着温煦的笑,“雨蝶妹妹,你姐姐说得对,光在书斋里怕也沉闷,春日正好。”
他自然的向前走了两步,距离江雨蝶拉近了些许,却又隔着恰当的距离,并未靠近她身旁的位置。
“这花是有些霸道香气,闻久了确实醉人。你喜欢吗?”
他问得极其自然,目光专注地落在她脸上,带着兄长般的温和探询。
“嗯。”
江雨蝶极轻微地点了下头。
她不敢多看姐姐刺目的华美姿态,只是垂眼看着脚下草尖上滚动的一颗晶莹晚露珠。
鼻翼间那过分浓郁的甜香,混杂着他身上传来的,,干净微凉的皂角与古龙水气息,让她原本清晰的神经感到一丝混沌又奇妙的舒适。
像微醺。
林书鸿唇角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一分。
他没有再言语,只是背着手,姿态闲适地在她身侧几步外缓步踱着。
目光时而在花瓣间流连,时而极其自然不着痕迹地,扫过江雨蝶被晚风吹拂起几缕碎发的苍白安静的侧脸。
夕阳的光线,将他深邃的眉眼柔和地晕染,像一幅沉静的油画。
这份被允许的无声的陪伴,像一剂微苦的温药,悄无声息地注入江雨蝶麻木僵冷的血脉。
似乎真的有了一丝松动。
她不再时时刻刻只记得冰冷海水与船骸,有时会短暂地沉入那些济慈的诗行里。
有时会在这安静的“一同踱步”中,望着晚霞映照的海棠花瓣,想起那个暴雨中的伞下。
只是,不再像从前那样撕心裂肺,仿佛隔着一层朦胧却温暖的纱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