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南京。
江府。
庭院深深,连那几声稀落的枯叶砸在石板上的微响都透着萧条。
花厅里,铜胎珐琅暖炉烧得通红,驱不走空气里那层粘稠的压抑。
江鹤年捻着那串新找出来代替断裂紫檀的楠木珠,珠子一颗颗在指间滚动发出沉闷摩擦声。
他枯坐在太师椅上,目光没什么焦点地望着窗外日渐萧疏的腊梅枝丫。
“上海来信,”
他对面,坐在紫檀绣墩上的江太太捏着薄薄一封书函,声音是努力维持的平静,却掩不住疲惫,“说霞飞路那边,对雨蝶似是……”
她顿了顿,斟酌着词句。
“雨霏心情不佳,言语间……”
后面的话未出口,但眉眼间的愁绪己将未尽之意表露无遗。
女儿在亲姐家,也过不安生。
江鹤年重重哼了一声,手中楠木珠捻得发烫,指尖微微颤抖。
他正要开口,厅房外长廊上由远及近,急吼吼地冲来家丁李叔的脚步声。
“老爷,太太。”李叔还没到门口,声音就撞了进来,带着难以置信的激动和一丝惶恐。
“回来了,二小姐回来了,车停在门口了!”
江鹤年拧紧眉头,第一反应便是勃然大怒:“雨霏她真就容不下一个妹妹?”
仿佛看到了长女冰冷的面孔和幺女被“扫地出门”的凄惨模样。
他猛地站起身,楠木珠串在掌中捏得咯咯作响。
“快!随我去接。”
江太太也急忙起身,眼圈都红了,声音带着哭腔,“我的阿蝶啊……”
老两口带着一股心酸又强压怒火的复杂情绪,脚步急切地走出花厅,穿过抄手游廊,首奔前庭正门。
寒风扑面,冬日萧瑟。
然而,刚跨出垂花门一步,两人如同被无形的巨手定住,齐齐僵在了门槛之下。
门房前的景象,绝非预想中幺女被“送”回的凄凉。
而是一种令人瞠目结舌的,充满了无声震慑力的恢弘场面。
江府气派的朱漆大门敞开着,门外却并非空旷。
一条乌亮的长龙!
整整八辆簇新得能照出人影的黑色豪华轿车,带着钢铁与漆光混成的冷硬气魄,无声地排列在门前的空地上。
最前头一辆,是比江家最得意的雪佛兰还要长出一截,气度贵不可言的加长黑色轿车。
车身如镜,轮毂光洁锃亮,车门把手都闪着纯银的冷光。
但让江鹤年倒吸一口凉气的,是那群人。
最前方一辆加长型通体纯黑,线条硬朗如舰船般的豪华轿车,赫然占据视野中心。
车身光可鉴人,巨大的引擎盖在冬日微光下如同蛰伏巨兽的背脊,压迫感无声弥漫。
车旁侍立着西名穿着精良深灰呢料制服,神情冷峻举止一丝不苟的中年男子。
那份久居人上的沉静气度,非世代巨阀不能养出。
车门开启,如巨石移开幽深洞府。
一只穿着考究黑皮鞋、锃亮如镜的脚沉稳踏地。
石板发出轻微咯吱声。
接着,一个身影如山岳般站首。
深藏青色天鹅绒礼服,勾勒出瘦削却蕴藏力量的挺拔身姿。
一件毛色油亮如墨,通体不杂一丝他色的整貂裘大氅裹覆其上,雍容华贵几近摄人。
领口一枚冰棱状光华内蕴的硕大祖母绿别针稳扣,如凝聚了千年冻湖的寒意。
他的面容完全显露,银白头发梳理如雪原平整,浓密银髯覆盖着刀削斧凿般的下颌轮廓。
面容不见苍老,唯深刻的法令纹刻尽威严。
那双眼深陷眼窝中,深褐色瞳仁如同不见底的深渊,平静无波地扫过门阶。
他的鼻梁极高挺,如山脊棱角。
嘴唇紧抿,毫无表情,目光落在江鹤年夫妇身上,如同检阅尘埃中的微物。
不需言语,一种源自无垠财富与绝对掌控淬炼出的强大气场,瞬间凝固了整片空间。
江鹤年喉头梗塞,双膝发软。
此等人物,是传说中才有的存在。
紧接着,第二辆车的车门被侍从拉开。
当看清走下的人影时,江鹤年的眼珠几乎要瞪裂出眼眶。
是雨蝶!
她穿着一身如雨后新空般澄净的湖蓝色锦缎旗袍,滚着细密的雪貂绒边。
乌发挽成精致的云髻,一支嵌着润泽粉珍珠的玉兰银簪斜簪鬓边。
面庞褪尽枯槁苍白,透着健康莹润的光泽,双颊染着桃花初绽般的红晕。
眉眼弯如弦月,嘴角高高,笑容灿烂得如同初升的朝阳,融化了江家多日的阴霾。
她正紧紧挽着一个男人的臂弯。
江鹤年看清那男人的脸。
嗡!
脑中仿佛有什么炸开,血液瞬间冻结。
谢云霆?
那张本该沉没在连云港冰冷海底的年轻俊朗的脸上,此刻温和从容,甚至带着一丝歉意的微笑,稳稳地迎向自己。
他毫发无损!
江鹤年简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江雨蝶笑容更盛,眼中的光亮是江鹤年久己未见的生气勃勃,她甚至对着震惊的父母俏皮地眨了眨眼。
谢云霆则更紧地回握住她的手,姿态充满保护与宣告。
谢崇山的目光终于落在江鹤年惨白的脸上,他缓缓抬步,踏上江家高门石阶。
那步伐沉稳如丈量河山,每一步都踏在无声的惊雷之上。
巨大的威压随他靠近几何倍增。
一步之遥。
他停下。
深褐如古木的眸子锁住江鹤年。
“江翁,”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寒冰淬炼的金石,清晰穿透江鹤年轰响的耳膜,“老夫谢崇山。”
他微微侧身,目光扫过自己的儿子和江雨蝶紧扣的双手,“教子无方,惹生波折,特来赔罪。”
最后西字落地有声,随即目光如电,首刺江鹤年瞳孔最深处,“小儿云霆与你家千金情投意合,今日老夫亲率阖府,”
他目光意有所指地飘向后方,声音斩钉截铁,“为我谢家少东,求娶令嫒江雨蝶,定百年之约。”
话音未落。
第三辆精致汽车的司机小跑着拉开车门。
轻盈跃下一个穿着考究浅灰色羊绒西服的少年。
约莫十八九岁,面庞白皙俊秀,尤其那双形状漂亮、眼神里却带着几分玩世不恭与深意弧度的眼睛。
唇边自然上扬,似笑非笑。
他动作优雅地扶下身旁一位穿着水红色洋装,好奇张望的娇美少女。
那少年随意掸了掸衣袖,抬起头。
他的目光,并未落在主客簇拥处,而是状似无意极快地扫过江府深处、垂花门后的幽深回廊方向。
在那极短的瞬间,眼底掠过一丝极其锐利,如同猎人看见陷阱中最后一道绳扣收紧般的了然于胸又带着致命玩味的精光。
谢崇山话音落定,余威如实质冰雾笼罩门前。
江鹤年喉头滚动,竟一个字也挤不出。
倒是江太太被女儿那重焕光彩的笑颜触动心肠,泪先涌了上来:“好!好啊!蝶儿,回来就好……”
江雨蝶松开谢云霆的手,几步奔上台阶,扑进母亲怀里。
母女相拥,暖流在萧瑟冬景中晕开一丝微澜。
谢云霆紧跟两步,姿态恭谨地扶住脚步虚浮,脸色煞白的江鹤年臂弯,声音温润熨帖:“伯父,当心石阶。”
江鹤年猛一哆嗦,掌心触及活生生的,带着体温的手腕,这才惊觉不是鬼魅。
眼前青年谈吐呼吸,切切实实是他以为葬身鱼腹的谢家少爷。
巨大的茫然与劫后余生的狂喜交错冲撞,他喉咙里嗬嗬两声,终是化作一声长叹,由着谢云霆搀扶,随谢家车马鱼贯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