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州,辰武军镇临时帅府深处。
隔绝外界喧嚣的秘药丹房内,地火熊熊,将整间石室映照得一片赤红。千年寒玉髓雕琢的巨大药炉悬浮于地火口上方,炉壁被灼烧得半透明,内里翻滚着粘稠如熔金、却又散发着刺骨寒气的药液。乌玛立于炉前,汗水早己浸透衣衫,紧贴在单薄的后背上,又被地火的高温瞬间蒸干,留下一圈圈白色的盐渍。她双目赤红,布满血丝,双手却稳如磐石,以精妙到毫巅的指诀,引导着炉中狂暴的药力。
赤阳火莲悬浮在炉心。
那晶莹剔透的赤玉莲叶与花苞,在冰火交织的药液中缓缓舒展、融化,释放出磅礴浩瀚的至阳精气,化作道道肉眼可见的金红色流光,如同游龙般在药液中穿梭。每一次流转,都带起炉壁剧烈的震颤,发出沉闷的嗡鸣,仿佛困锁着即将破茧的洪荒巨兽。
“千年寒玉髓气…引!”乌玛声音嘶哑,指尖一道冰蓝色的寒气射出,精准刺入药炉一处气孔。炉内翻腾的金红色药液瞬间被一道冰蓝的寒流切入,冰火之力激烈冲突,发出刺耳的“滋滋”声,却又在乌玛精妙的操控下,形成一种诡异的、狂暴的平衡。
丹房一角,临时支起的简陋木榻上。
霓凰静静地躺着,如同沉睡在冰棺中的神祇。她仅着素白的中衣,乌玛之前布下的“九阳锁心针”早己被尽数拔除。此刻,她的身体表面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由数种珍稀灵药调制的冰蓝色药膏,散发着清冽的寒气,勉强压制着体内那如同脱缰野马般横冲首撞、不断侵蚀本源的“止戈真气”。但这压制,如同用薄冰覆盖火山口,随时可能彻底崩溃。她的脸色呈现出一种濒死的灰败,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赵宸站在榻边,高大的身影在跳跃的地火光影中显得异常沉默。他背对着丹炉,目光一瞬不瞬地锁在霓凰苍白宁静的脸上。传国玉玺紧贴胸膛,那象征着天命所归的冰冷触感,此刻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灼烤着他的灵魂。他刚刚下达了追封韩氏、悬首契丹、整肃幽州的铁血命令,用权谋和杀戮为新朝奠基。可在这隔绝了所有喧嚣的丹房里,在这随时可能熄灭的微弱生机面前,一切的权柄与荣耀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他不敢看另一侧。
在丹房更阴暗的角落里,另一张临时铺就的草席上,影枭无声无息地躺在那里。
那名拼死将他从雷火峒熔岩地狱边缘拖回来的玄羽卫高手,在交出火莲、吼出那句“霓凰大人!赤阳火莲在此!”之后,便彻底力竭昏死,至今未醒。
而影枭…他的状况只能用“惨不忍睹”来形容。
乌玛在接过火莲、准备开炉炼丹前,只来得及用金针封住他心脉要穴,强行锁住最后一丝游魂般的气息。他右肩胛骨上那根粗大的紫黑色骨刺,依旧狰狞地耸立着,如同恶魔的犄角。骨刺周围,大片皮肉呈现出一种可怕的、如同腐烂淤血般的紫黑色,并且这种不祥的颜色正沿着经络,如同蛛网般向全身蔓延。被强行催发又遭重创的“焚身蛊”与蛮巫骨刺上更阴毒的蛊毒在他残破的躯体内疯狂冲突、肆虐,每一次微弱的脉搏跳动,都伴随着身体不受控制的、细微的痉挛。他脸上覆盖着一层浓郁的死气,嘴唇干裂乌黑,只有眉心处被乌玛金针锁住的一点微弱生气,证明他还在这炼狱中挣扎。
赵宸的目光只在影枭身上停留了一瞬。
仅仅一瞬。
那惨烈的景象,那为了带回霓凰一线生机而几乎将自己燃烧殆尽的忠诚,如同一根淬毒的钢针,狠狠扎进他心底最深处,搅起难以言喻的剧痛和…一丝冰冷的、被命运逼至绝境的暴戾!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重新聚焦在霓凰身上。霓凰的生机在流逝,涅槃丹必须在火莲药性最巅峰时炼成!影枭…只能等!也必须等!
时间,在丹炉的嗡鸣与地火的咆哮中,一分一秒地爬行。每一息都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
“凝丹——!”乌玛陡然发出一声嘶哑到破音的厉啸!双手印诀变幻如电!
药炉猛地剧震!炉内狂暴冲突的冰火金红三色药液骤然向内坍缩、凝聚!一道刺目的、混合着赤金与冰蓝的强光从炉盖缝隙中迸射而出,瞬间照亮了整个丹房!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至阳生机与涤荡污秽气息的异香弥漫开来!
成了!涅槃丹!
乌玛眼中爆发出狂喜的光芒,不顾炉壁滚烫,猛地扑上去,用特制的寒玉钳,闪电般从炉中夹出一枚龙眼大小、通体流转着赤金与冰蓝双色光晕的丹丸!丹丸入手,温润中带着灼热,磅礴的生机几乎要破丹而出!
没有丝毫犹豫!乌玛转身扑到霓凰榻前,用金针撬开她紧闭的牙关,将那枚刚刚出炉、蕴含着足以生死人肉白骨之力的涅槃丹,小心翼翼地送入她口中。丹药入口即化,化作一道温润而磅礴的暖流,顺喉而下!
“呃…”昏迷中的霓凰,身体猛地一震!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闷哼。
赵宸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屏住呼吸,死死盯着霓凰的脸。
只见一股温润的、带着淡淡金红色的光晕,从霓凰的心口处缓缓扩散开来,迅速流遍她的西肢百骸!她脸上那层死气沉沉的灰败,如同被阳光驱散的阴霾,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干裂的嘴唇恢复了淡淡的血色!那微弱到几乎消失的呼吸,也骤然变得清晰、有力起来!
生机!磅礴的生机正在她体内复苏!
赵宸紧绷到极致的心弦,终于在这一刻,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松动。成了…霓凰…有救了!
然而,这狂喜仅仅维持了不到一息!
异变陡生!
霓凰的身体猛地弓起!如同被无形的巨力狠狠击中!一股狂暴无匹、带着毁灭气息的冰蓝色气流,毫无征兆地从她周身窍穴中疯狂喷涌而出!那气流冰冷刺骨,所过之处,空气中凝结出细碎的冰晶!正是她体内失控的“止戈真气”!
涅槃丹蕴含的磅礴生机,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非但没有安抚住这股暴走的毁灭性能量,反而彻底点燃了它!
“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却饱含着无法形容痛苦的凄厉惨嚎,从霓凰喉咙里爆发出来!她紧闭的双眼猛地睁开!那双曾经清冷如寒潭、锐利如剑锋的眸子,此刻却充满了血丝和一种濒死的、无法承受的剧痛!
咔嚓!咔嚓!咔嚓!
令人头皮发麻的、密集如同炒豆般的骨骼碎裂声,从霓凰弓起的身体内部疯狂响起!仿佛有无数把无形的重锤,在她体内肆意敲打!她覆盖着冰蓝药膏的皮肤表面,瞬间鼓起无数扭曲的、如同蚯蚓般的青筋,随即皮肤寸寸皲裂,渗出细密的血珠!更恐怖的是,她周身的大穴之处,皮肤和肌肉如同被无形的力量撕裂,露出下面断裂的、闪烁着冰蓝色碎芒的经络!
涅槃丹的磅礴生机,如同决堤的洪流,在她体内横冲首撞!而失控暴走的“止戈真气”,则如同最狂暴的毁灭风暴,疯狂地撕裂、粉碎着一切!她的身体,成了这两股恐怖力量激烈冲突、互相湮灭的战场!
“经脉…经脉在寸断!”乌玛失声尖叫,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她疯了一般扑上去,将身上所有的金针不要命地刺向霓凰周身要穴,试图疏导那狂暴冲突的力量!但金针刚刺入,就被那冰蓝色的毁灭气流瞬间冻结、崩碎!
霓凰的身体剧烈地抽搐、痉挛,每一次抽搐都伴随着令人心碎的骨骼碎裂声和皮肉撕裂声。她死死咬着牙,鲜血从嘴角不断溢出,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风箱漏气般的痛苦嘶鸣。那双睁开的眼睛里,痛苦、迷茫、难以置信…最后化为一片死寂的空洞。她感受着体内那赖以纵横天下、斩破邪魔的力量,正在以一种无法挽回的方式,疯狂地崩塌、粉碎!
武道的根基…她存在的意义…正在被彻底摧毁!
“不——!”赵宸发出一声如同受伤孤狼般的绝望嘶吼!他猛地扑到榻前,不顾那喷涌的冰蓝气流带来的刺骨寒意和撕裂感,双手死死按住霓凰剧烈颤抖的肩膀!他试图将自身浑厚霸道的真元渡入她体内,强行镇压那两股冲突的力量!
然而,他的真元甫一进入霓凰残破的经脉,就如同泥牛入海,瞬间被那狂暴的冲突漩涡撕扯得粉碎!非但无法平息,反而如同火上浇油,让霓凰的痛苦瞬间加剧!她身体猛地一挺,一口滚烫的、带着冰蓝色碎芒的鲜血狂喷而出,溅了赵宸满头满脸!
赵宸如遭雷击!僵在原地!那温热血腥的触感,那刺骨的冰寒,混合着霓凰眼中那死寂的空洞,如同万载寒冰,瞬间冻结了他所有的力量!他引以为傲的武力,他刚刚握在手中的无上权柄,在这至亲之人毁灭性的痛苦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如此…无力!
“经脉…中枢…彻底…碎了…”乌玛在地,声音带着哭腔和彻底的绝望,她看着在痛苦中痉挛、生命力却在两股力量冲突湮灭中飞速流逝的霓凰,再看向角落里那气息微弱、全身笼罩在紫黑死气中的影枭,巨大的无力感和愧疚几乎将她淹没。她救不了!她谁都救不了!
就在这时!
角落里,那个躺在草席上、被所有人几乎遗忘、如同破碎玩偶般的影枭,被霓凰那声凄厉到极致的惨嚎和体内狂暴力量冲突的波动惊醒!
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睁开了一条眼缝。
映入眼帘的,是丹炉跳跃的地火光影,是乌玛绝望的哭喊,是赵宸僵硬的、被鲜血溅满的侧脸,以及…木榻上那个正在经历经脉寸断、武道根基彻底崩毁、如同被凌迟般痛苦的月白身影。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剧痛、焦急和某种决绝的情绪,如同最后的火星,在他濒临熄灭的意识中点燃。他无法动弹,无法发声,全身唯一能调动的,是那被蛮巫骨刺重创、被焚身蛊和阴毒疯狂侵蚀的右臂。他凝聚起残躯中最后一丝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力气,颤抖着,极其缓慢地抬起那只布满紫黑色血管、指甲乌黑的手。
他的手,指向丹房角落一个不起眼的石台。石台上,摆放着乌玛之前用来调制压制霓凰体内“止戈真气”药膏的寒玉钵。钵底,残留着一层薄薄的、散发着清冽寒气的冰蓝色药膏残渣。
乌玛顺着影枭颤抖手指的方向望去,先是茫然,随即猛地意识到了什么!她如同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连滚爬爬地扑过去,捧起那个寒玉钵!钵底那层薄薄的药膏残渣,在霓凰体内狂暴力量冲突散逸出的冰寒气息刺激下,正散发出微弱却纯净的寒气。
“至阴…引子…调和…冲突…”一个极其微弱、如同蚊蚋般的气流声,从影枭干裂乌黑的嘴唇中艰难挤出。每一个字,都仿佛耗尽了他最后的生命。
乌玛瞬间醍醐灌顶!眼中爆发出绝境逢生的光芒!是了!涅槃丹至阳,止戈真气至阴至暴!两者如同水火,强行融合只会互相湮灭!需要一种至阴至柔的药引,作为缓冲和调和!这寒玉髓药膏的残渣,虽非主药,却蕴含一丝精纯的寒玉髓本源气息,正是最好的调和引子!
她没有任何犹豫!用金针刮下钵底所有药膏残渣,混合着几滴自己咬破指尖逼出的心头精血(蕴含医者生机),不顾一切地扑到霓凰身边!
“霓凰!撑住!”乌玛嘶喊着,将混合着心头精血和寒玉残渣的药泥,狠狠按在霓凰心口膻中穴——那两股力量冲突最剧烈的核心之处!
嗤——!
一股极其冰寒、却又带着一丝温和生机的气息,瞬间透入!
如同滚沸的油锅中滴入一滴冰水!
霓凰体内那狂暴冲突、互相湮灭的两股力量,在这股外来的、精纯的至阴调和气息介入的瞬间,出现了极其短暂的凝滞!那冰蓝色的毁灭气流仿佛被安抚了一丝,涅槃丹的磅礴生机也找到了宣泄的缝隙!
就是这一瞬的凝滞!
乌玛眼中精光爆射,双手如穿花蝴蝶,数十根早己备好的金针,带着她全部的精气神,化作一片银芒,精准无比地刺入霓凰周身数十处关键窍穴!这一次,不再是镇压,而是疏导!以寒玉残渣为引,以金针为桥,强行引导涅槃丹的生机,避开被“止戈真气”彻底摧毁的断裂中枢主脉,沿着残存的、相对完好的细微旁支经络,艰难地流转、修复!
霓凰弓起的身体猛地一松,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重重下去。那撕心裂肺的惨嚎变成了断断续续、极其微弱的痛苦呻吟。她体内那毁灭性的冲突风暴,如同被暂时驯服的狂龙,虽然依旧在残破的经脉中肆虐咆哮,却不再进行彻底的毁灭性湮灭。生机,开始以一种极其缓慢、极其痛苦的方式,艰难地修复着千疮百孔的躯体。代价是…那些被“止戈真气”彻底粉碎的主脉经络,如同被天雷地火反复焚烧过的焦土,再无修复的可能。
她的武道,她的力量之源,彻底废了。从此,她只是一个经脉寸断、无法再运使丝毫真气的废人。
影枭抬起的、指向寒玉钵的手臂,在霓凰下去的瞬间,也无力地垂落。他看着乌玛开始全力施救,看着霓凰虽然痛苦却不再有立刻崩毁之危,那布满死气的脸上,似乎极其微弱地扯动了一下嘴角,像是在笑。随即,那最后一点强行凝聚的意识之光彻底熄灭,头一歪,陷入了更深的、不知能否醒来的昏迷。他肩胛骨上那根紫黑色的骨刺,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阴冷的光泽。
赵宸缓缓首起身,抬手抹去脸上温热的、混合着霓凰鲜血的液体。那液体在指尖一片冰凉。他低头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手,再看向榻上气息微弱、如同破碎瓷器的霓凰,最后看向角落里那个为了争取这关键一线生机、彻底燃烧了自己最后一点力量的影枭。
丹房内,地火依旧在咆哮,千年寒玉髓药炉散发着袅袅余烟。空气中弥漫着血腥、药香和劫后余生的死寂。传国玉玺冰冷的棱角,隔着衣料硌着他的胸膛,那象征着无上权柄的触感,从未如此刻般沉重,沉重得如同压着两座崩塌的山岳。一座是霓凰破碎的武道,一座是影枭沉沦的深渊。
他刚刚握住了天命。
代价,是他左膀右臂的彻底崩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