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晚棠破碎的啜泣声,如同冰锥,一下下凿在陆锋千疮百孔的心上。她眼中汹涌的悲伤和无声的控诉,比任何刀剑都更锋利,将他钉在原地,动弹不得。药王谷永恒的月华清辉,此刻却像冰冷的探照灯,将他灵魂深处的污秽和罪孽照得无所遁形。
他闭上眼,驿站的血色画面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反复闪回:沈知微踉跄后退,胸口插着自己的绣春刀…那双温润的眸子最后看向晚棠的释然与悲伤…还有那句如同烙铁般烫在灵魂深处的遗言——“宁非锋…血债…须偿…”
“哥…”陆晚棠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艰难地、一字一顿地重复着那个撕心裂肺的问题,“沈…沈大哥他…他是不是…死了?为了…我们?”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充满了无法承受的痛苦和质问。
陆锋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猛地睁开眼,那双布满血丝的鹰眸中,不再是往日的冷酷或决绝,而是被巨大的痛苦、悔恨和一种近乎崩溃的茫然彻底淹没。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却吐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
承认?如何承认?承认是他,亲手将刀送进了那个唯一知晓真相、拼死守护他们兄妹、甚至用生命为他们搏出生路的男人胸膛?
否认?在这血淋淋的事实和妹妹锥心刺骨的质问面前,任何否认都是卑劣的亵渎!
巨大的矛盾如同两只巨手,狠狠撕扯着他的灵魂。他猛地低下头,双手死死抱住头颅,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喉咙里压抑着野兽濒死般的呜咽。泪水混合着汗水、血污,大颗大颗地砸落在冰冷的白玉沙砾上,留下深色的、绝望的印记。
这无声的崩溃,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地回答了陆晚棠的问题。
“啊——!”陆晚棠发出一声短促而绝望的悲鸣,身体剧烈地弓起,双手再次死死捂住心口。巨大的悲伤如同海啸般冲击着她脆弱的神经,心口那冰火烙印仿佛受到情绪的引动,再次传来尖锐的刺痛!冰寒与灼热的气息在烙印下隐隐冲突,让她痛苦地蜷缩起来。
“不…不…”她摇着头,泪水汹涌而出,“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沈大哥…他明明…是为了救我们…” 她想起了地窖的毒雾,药庐的压制,驿站的舍身相护…一幕幕,如同淬毒的刀子,反复凌迟着她的心。
看着妹妹在痛苦和悲伤中挣扎,陆锋的心如同被碾碎。他猛地抬起头,眼中所有的痛苦和茫然,在那一刻被一种近乎疯狂的、毁灭性的火焰所取代!那火焰烧干了泪水,烧尽了软弱,只剩下刻骨的恨意和无边的戾气!
“是他!”陆锋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砾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和刻骨的恨意,“陆宁!是陆宁!我们那个…好兄长!”
这个名字如同诅咒,狠狠砸在两人之间!
陆晚棠的啜泣声猛地一窒,难以置信地看向陆锋。
陆锋的双目赤红,如同燃烧的炭火,死死盯着虚无的前方,仿佛要穿透空间,看到那个与他血脉相连却亲手将他们推入地狱的仇人!
“是他!屠了陆家满门!是他!戴着赤焰蛊印!是他!执行朝廷的绝杀令!是他…逼得沈知微…逼得我们…走投无路!”
“他不是陆宁!他是披着人皮的恶鬼!是我们…不共戴天的仇人!”
陆锋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月华下投射出狰狞的阴影。他指着陆晚棠心口那枚在痛苦中微微闪烁的冰火烙印,声音如同来自九幽寒渊:
“看看这个!晚棠!看看我们付出的代价!看看沈知微用命换来的东西!”
“这烙印!这痛楚!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活着!都是拜他所赐!”
“血债!必须用血来偿!”
他猛地抽出腰间那柄沾过沈知微鲜血的匕首!锋刃在月华下反射出冰冷刺骨的寒光!他双膝重重跪地,匕首锋刃深深插入面前的白玉沙砾中!
“我陆锋在此立誓!”
声音如同惊雷,在静谧的山谷中炸响,带着一种献祭灵魂般的决绝:
“穷碧落!下黄泉!”
“必手刃陆宁!诛其九族!斩尽杀绝!”
“以慰母亲在天之灵!以报沈知微救命之恩!以雪陆家满门血仇!”
“若违此誓!天诛地灭!永堕无间!不得超生!”
每一个字,都如同用血刻在灵魂上的烙印!滔天的恨意和毁灭的气息,如同实质的风暴,以陆锋为中心席卷开来!碧潭水面剧烈波动,月魄莲的冰焰花苞摇曳不定,连周围的奇花异草都散发出各色光芒,似乎在抵御这股冲天的戾气!
陆晚棠被哥哥身上爆发出的恐怖恨意震慑,一时忘记了哭泣。她看着陆锋那双燃烧着毁灭火焰的赤红眼眸,听着那字字泣血的毒誓,心口烙印的刺痛似乎都被这更深的恐惧和悲怆所掩盖。
陆宁…兄长…血海深仇…
沈知微…恩人…死在哥哥刀下…
而她…心藏冰火之种,背负未知代价…
巨大的命运漩涡,将她卷入最深沉的黑暗。她看着跪地立誓、状若疯魔的哥哥,一种同源血脉的悲怆和同样被点燃的恨意,如同冰冷的毒藤,在她心中悄然滋生、缠绕。
就在这恨意风暴席卷山谷的刹那——
“嗡…”
一声极其轻微、却带着清晰不悦意味的嗡鸣,如同古琴被强行拨动的杂音,从山谷深处传来。嗡鸣响起的瞬间,陆锋身上那股冲天的戾气如同被无形的巨手强行按下!碧潭水面瞬间冻结!月魄莲的光芒也微微一暗!
整个山谷的灵气似乎都变得凝滞而冰冷,带着一种无声的警告和驱逐之意!
守山人不悦!药王谷的宁静,不容如此暴戾的杀伐之气玷污!
陆锋如遭重击,身体猛地一晃,赤红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清明,随即被更深的冰冷取代。他缓缓拔出插入沙砾的匕首,收入鞘中。身上的戾气并未消散,只是被强行压制,沉淀为一种更加内敛、更加危险的冰冷杀机。
他站起身,眼中的疯狂火焰己经熄灭,只剩下万载玄冰般的沉寂和决绝。他走到蜷缩的陆晚棠身边,蹲下身,声音低沉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此地不宜久留。”
“我们必须走。”
“找到他!清算一切!”
陆晚棠看着他眼中那沉淀下来的、如同冻原般的沉寂火焰,心头的恐惧和悲伤被一种同病相怜的悲怆取代。她艰难地点了点头。留在这里,无法改变任何事。只有出去,才能找到答案,才能…报仇。
“我…能走…”她挣扎着想坐起来,但身体虚弱得厉害,心口的烙印还在隐隐作痛。
陆锋不再多言,小心地将她扶起,然后背在背上。这一次,他的动作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他撕下自己相对干净的内衬布条,将妹妹牢牢固定在自己背上,确保她的心口紧贴着自己的脊背,仿佛这样就能用自己的体温和力量去分担那冰火烙印的痛苦。
他最后看了一眼这月华流淌、奇花异草遍布、却又冰冷不容亵渎的山谷,看了一眼那株静静燃烧的月魄莲。守山人的警告,“代价”的悬剑,都被他深深压在心底。此刻,唯有复仇的火焰,照亮前路。
他背着陆晚棠,转身,踏上了那条来时的、由温润白玉铺就的台阶,朝着流淌月华薄雾的入口走去。
就在他们即将踏入薄雾的瞬间,一缕极其精纯的、带着安抚和稳固气息的月华寒气,如同有生命的丝带,从月魄莲的方向悄然飘来,轻柔地没入陆晚棠心口的烙印之中。烙印的隐痛瞬间平息了许多,一股清凉温润的力量流转全身,让她萎靡的精神为之一振。
这是守山人最后的馈赠,也是无声的逐客令。
陆锋脚步微顿,却没有回头。他背着妹妹,一步踏入了那流淌的月华薄雾之中。
穿过冰冷柔韧的水膜感,外界洞穴那潮湿阴冷的气息瞬间包裹上来。碧绿的苔藓光芒依旧,墨黑的千须地母巨藤沉寂无声。但这一次,当陆锋背着陆晚棠走过时,那些巨藤如同沉睡般毫无反应,洞壁上啃食白骨的漆黑甲虫也对他们视若无睹。
沿着来时的路,穿过复杂的地形,当陆锋背着陆晚棠终于走出那片浓密瘴气林的边缘时,久违的天光刺破了灰暗的云层,洒落在他们身上。
眼前,是莽莽苍苍、连绵起伏的西南群山。
身后,是月华消散、重新隐没于活人禁地的药王谷。
背负的,是沉重的血仇、未知的代价,和心口那枚冰与火交织的烙印。
陆锋将妹妹往上托了托,辨认了一下方向,朝着那埋葬着真相、也燃烧着复仇火焰的未知前路,迈开了沉重而坚定的步伐。
山风呜咽,如同送行的挽歌。
前路荆棘密布,唯有血债,指引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