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谷的夜,漫长而冰冷。墨色的岩壁如同沉默的巨人,拱卫着这方狭窄的天地。寒潭水声在谷底深处呜咽,带着亘古不变的寒意。唯一的光源,是石滩上那堆倔强跳跃的篝火,橘黄色的火焰舔舐着黑暗,在嶙峋的怪石上投下摇曳不定的、如同鬼爪般的影子。
陆锋盘坐在火堆旁,怀中紧紧抱着依旧昏迷的陆晚棠。他几乎不敢呼吸,所有的感官都凝聚在妹妹心口那枚缓慢明灭的烙印上,感受着那微弱却真实存在的搏动——不再是毁灭性的冲突,而是一种艰涩、稚嫩、却顽强运转着的冰蓝与赤红交织的循环暖流。
每一次烙印的明灭,都像黑暗中一颗微弱的星辰亮起又隐没。冰蓝色的寒气如同细小的溪流,沿着陆晚棠体内看不见的脉络极其缓慢地流淌,所过之处,驱散着深潭带来的刺骨冰冷。而那一丝微弱的赤红气息,则如同溪流中偶尔跃起的、温热的火星,笨拙地融入冰流,带来一丝难以察觉的暖意。烙印中心那点月白色的微光,如同最精密的枢纽和润滑剂,维系着这脆弱的平衡。
这循环太微弱了,如同风中的蛛丝,随时可能断裂。陆晚棠的呼吸依旧浅得几乎感觉不到,脸色苍白如旧,身体冰冷僵硬。但陆锋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那是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首觉——妹妹体内那毁灭性的炸弹,暂时被锁住了引信,甚至…开始尝试着,以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方式,转化为维系她生命的微弱动力。
希望,如同篝火中爆出的一粒火星,微弱,却真实地灼烫着他的心。
他不敢有丝毫松懈。小心翼翼地拨弄着火堆,确保火焰不灭,又不至于灼伤妹妹。他撕下自己里衣相对干燥的部分,蘸取冰冷的潭水,轻轻擦拭着陆晚棠干裂的嘴唇和冰冷的额头。每一次触碰她冰冷的肌肤,都让他心头揪紧,但烙印下那微弱循环的搏动,又给了他坚持下去的力量。
时间在煎熬中流逝。篝火的木柴噼啪作响,火星升腾,融入深谷上方那片狭窄的、被浓雾笼罩的灰暗天空。不知过了多久,那片灰暗的边缘,似乎被某种无形的手,极其缓慢地、染上了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鱼肚白。
黎明,艰难地挤进了这深谷绝地。
微弱的曦光如同稀释的牛奶,艰难地穿透谷顶的浓雾,吝啬地洒落在冰冷的石滩上。篝火的光芒在这自然的光线下,显得不再那么孤寂。
也就在这黎明微光降临的刹那——
陆晚棠搭在陆锋手臂上的、冰冷的手指,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如同羽毛拂过心尖!
陆锋的身体瞬间僵住!他猛地低头,屏住呼吸,鹰隼般的目光死死锁在妹妹的脸上!
她的眼睫,覆盖着细小的冰晶,在微光下如同蝶翼般,极其缓慢、却无比坚定地…颤动起来!一下,又一下…每一次颤动,都耗费着巨大的力气,却带着一种挣脱黑暗束缚的决绝!
“晚棠…”陆锋的声音干涩嘶哑,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和狂喜,轻得如同耳语,生怕惊扰了这脆弱的重生。
那长长的睫毛,如同挣脱了最后的冰封枷锁,终于艰难地向上掀开了一条缝隙。
缝隙之中,不再是驿站血光炼狱的惊恐,不再是药王谷初醒时的空洞茫然,而是一种…深沉的、带着劫后余生疲惫的…迷惘。
混沌的视野逐渐清晰。映入眼帘的,是哥哥那张近在咫尺、写满了焦灼、疲惫、血污和巨大惊喜的脸。他的眼眶深陷,布满血丝,下巴上冒出青色的胡茬,憔悴得不成样子。但那双眼睛,此刻却亮得惊人,如同燃烧着两簇微弱的火焰,里面盛满了失而复得的狂喜和后怕。
“…哥?”陆晚棠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发出一个破碎的气音。声音干涩嘶哑,如同砂砾摩擦。喉咙里火辣辣的疼痛,让她忍不住蹙紧了眉头。
“是我!晚棠!是我!”陆锋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滚烫的泪水再次不受控制地涌出,沿着他布满风霜的脸颊滑落,滴在陆晚棠冰冷的额头上,带来一丝微弱的温热感。“你醒了…你终于醒了…”他语无伦次,巨大的喜悦冲垮了他所有的坚强外壳,只剩下最本能的、失而复得的庆幸。
陆晚棠的目光依旧有些涣散,带着初醒的迟钝。她艰难地转动眼珠,视线扫过周围——陡峭湿滑的墨绿岩壁,翻滚着白色水汽的幽深寒潭,身下冰冷的鹅卵石滩,还有眼前这堆散发着微弱暖意的篝火…记忆的碎片如同潮水般涌来:悬崖…坠落…刺骨的冰寒…还有心口那撕心裂肺的冰火冲突…
她下意识地抬手,想要抚摸自己的心口。动作牵动了虚弱的身体,带来一阵剧烈的咳嗽。
“别动!”陆锋急忙按住她的手,声音带着后怕,“你伤得很重!心口的烙印…刚稳定下来…”
烙印…陆晚棠的心猛地一沉。昏迷前的记忆瞬间清晰——那股失控爆发的恐怖力量,将血鹞子首领都震飞的场景!还有那股几乎将她灵魂都撕裂的冰火反噬!
她艰难地低下头,看向自己的心口。隔着单薄的里衣,能清晰地感受到那枚烙印的存在感。它不再灼热或冰冷得刺骨,而是一种…深沉的、内敛的搏动感。一丝微弱的凉意和一丝同样微弱的暖流,正极其缓慢地在烙印下流转、交融。这感觉很奇异,不再是纯粹的痛苦,更像是一种…沉重的负担和潜在的威胁被暂时束缚住。
“我…怎么了?”她声音嘶哑,带着深深的困惑和后怕,“那股力量…”
“是烙印里的力量失控了。”陆锋的声音低沉下来,眼中闪过一丝凝重,“你强行爆发,差点…但掉进寒潭,阴差阳错压制了它,现在…它好像…自己在循环了。”他尽量用简单的话解释,不想吓到她。
循环?陆晚棠感受着心口那微弱却持续的冰暖流转,似懂非懂。这力量,是福?还是祸?
就在这时,陆锋因为激动和长时间保持姿势,后背早己崩裂的伤口传来一阵剧烈的刺痛,让他忍不住闷哼一声,身体微微摇晃了一下。
“哥!”陆晚棠立刻察觉到了他的异样,目光落在他被血水浸透、紧贴在背上的单薄里衣上,那深褐色的血渍在曦光下触目惊心!“你受伤了!”
“皮外伤,不碍事。”陆锋强忍着痛楚,挤出一个笑容,试图安抚她。他小心地将她扶着靠坐在旁边一块相对光滑的岩石上,自己则准备起身去查看火堆,添些木柴。
就在他起身的瞬间,后背的伤口因为肌肉牵拉,一阵更剧烈的刺痛传来,他下意识地吸了一口冷气,身体不自觉地绷紧,左手下意识地按在了自己的心口位置——那是他习惯性按压以缓解剧烈情绪或痛楚的动作。
也就在陆锋的手掌按在自己心口的刹那——
异变陡生!
“嗡——!”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共鸣声,如同两片音叉同时被敲响,毫无征兆地在深谷中响起!
声音并非来自外界,而是仿佛首接源自血脉深处!
陆锋和陆晚棠的身体同时猛地一震!
陆锋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一股难以形容的悸动感瞬间传遍全身!仿佛有什么沉睡的东西被强行唤醒!他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掌按着的心口位置——那里,并没有烙印,却传来一种奇异的、与陆晚棠心口烙印同频共振般的搏动感!
而陆晚棠的感受更加清晰!她心口那枚缓慢运转的冰火烙印,在陆锋手按心口的瞬间,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猛地剧烈波动起来!烙印中心的月白光芒骤然亮起!冰蓝与赤红的气流不再是缓慢流转,而是如同受到了某种强烈的吸引和共鸣,瞬间加速!一股远比之前清晰、强烈的暖流和一股同样清晰的寒流,如同两条被唤醒的灵蛇,沿着她的血脉网络,朝着她搭在岩石上的右手疯狂涌去!
她的右手!正是之前搭在陆锋手臂上的那只手!
“啊!”陆晚棠忍不住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她感觉自己的右手瞬间变得滚烫,掌心却又传来刺骨的冰寒!冰火交织的感觉如此强烈,几乎要冲破她的皮肤!
陆锋也感受到了!他按在自己心口的手掌,仿佛隔着空气,清晰地“触摸”到了陆晚棠右手掌心传来的那股冰火交织、狂暴涌动的能量!那感觉…如此熟悉!如此…同源!
血脉相连!冰火同源!
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陆锋的脑海!驿站那幅画像…孪生兄弟…宁安长公主的双生子…难道…难道他们兄弟之间,除了那被诅咒的血脉,竟还隐藏着某种…更深层次的联系?!
他猛地看向陆晚棠,眼中充满了极致的震惊和难以言喻的探寻!
陆晚棠也正看向他,那双刚刚恢复清明的杏眼中,同样充满了惊骇、茫然和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奇异的悸动!她看着自己微微发光的右手掌心,又看向陆锋按在心口的手,一种模糊的、仿佛灵魂被触碰的感觉让她浑身发冷。
深谷的曦光,静静洒落。
篝火噼啪作响。
兄妹二人,劫后重逢,西目相对。
空气中弥漫着劫后余生的微暖,更弥漫着血脉深处那一声突如其来的、令人心悸的低鸣。
冰火烙印的悸动缓缓平息,掌心的异感也如潮水般退去。
但那一声血脉深处的共鸣,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却久久回荡在两人心中,带来了一个更加扑朔迷离、也更加沉重的疑问。
他们身上流淌的,究竟是怎样一种血脉?
而这份血脉相连的“共鸣”,又将把他们引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