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的男子听到林小满的话抬头看了她一眼,又马上低下头。
“你这说的什么话…光看还不准嘞,”老太太嘟囔着,语气带着一种菜市场挑拣母鸡下蛋能力的严谨,“关键还得看屁股!屁股大,盆骨宽,才好生养!那才是福相!”她一边念念有词,一边竟把手伸进了她那件暗紫色碎花短袖衫的口袋里摸索着,对面的儿子,那位“铁饭碗”白先生,此刻把头埋得更低了,几乎要钻进那杯早己冷却的咖啡里,只留下一个黑乌乌的发顶对着林小满。白先生的沉默,此刻比任何言语都更令人作呕。
林小满的血液似乎在这一瞬间凝固了,又在下一秒轰然冲上头顶。耳朵里嗡嗡作响,她被这荒诞到极致、侮辱性极强的场景彻底点燃怒火,脸变得红彤彤,气息加重。
老太太那只在口袋里掏摸的手,抽了出来掌心赫然躺着一盘卷尺!那种老旧的、油腻腻的黄色软尺,边缘甚至有些磨损发黑。
“来来来,站起来!”老太太的语气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命令,仿佛在招呼一头待宰的牲口上秤。她作势就要把软尺往我腰上缠,“让阿姨给你量量!这后头够不够分量,关系到我们老白家几代人的香火呢!马虎不得!”
油腻冰凉的软尺带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气味,像一条突然活过来的、湿冷的蛇,朝着林小满腰侧而来。
“啪!”
一声极其清脆、响亮的拍击声猛地炸开!林小满用尽了全身仅存的、被愤怒榨干又瞬间灌注的力量,手臂猛地向上挥起,如同甩开一条致命的毒虫,狠狠打掉了那只握着软尺、布满老年斑的手!力道之大,震得她自己的手臂都在发麻。
老太太“嗷”地一声痛呼,手背上瞬间浮起一片刺目的红痕,那盘油腻的软尺也脱手飞出,“啪嗒”一声掉在光洁的瓷砖地上,盘卷的尺身狼狈地散开一小段。
咖啡馆里瞬间死寂,时间仿佛被这突兀的声响冻结了。所有细碎的交谈声、杯碟碰撞声都消失了。一道道惊讶、好奇、探究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齐刷刷地聚焦过来,灼烧着林小满的后背和脸颊。空气凝滞得如同固体,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阻力。
老太太捂着手背,难以置信地瞪着林小满,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先是因疼痛扭曲,随即迅速被一种被冒犯的、巨大的愤怒涨得通红,嘴唇哆嗦着,似乎在想用什么词来破口大骂。
林小满挺首脊背,目光掠过老太太那张因惊怒而扭曲的脸,最后,钉在那个从始至终都像个隐形人、此刻终于惶惑地抬起头的“公务员”儿子脸上。他眼神躲闪,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懦弱和茫然。
林小满的声音响起,不高,甚至因为愤怒而微微发颤,却像淬了冰的刀片,清晰地割开了咖啡馆里凝固的死寂:
“阿姨,”
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从冻土里艰难撬出的石块,带着沉重的分量和彻骨的寒意:
“大清朝——”
“亡了。”
这几个字砸下去,清晰地看到老太太的瞳孔猛地一缩,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只剩下一种灰败的惊愕。周围的空气似乎又往下沉了沉。
我的视线牢牢锁定在那个终于抬起脸、眼神里只剩下空洞和茫然的男人身上。他油亮的头发在顶灯下反着光,那张脸此刻显得如此平庸、懦弱,甚至有些可笑。
“至于您儿子这样的——”
林小满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尖锐和嘲弄,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空间里,每一个音节都像淬了毒的针:
“——配吗?”
最后两个字,像两记响亮的耳光,干脆利落地甩了出去。不是疑问,是斩钉截铁的宣判。
话音落地的瞬间,时间仿佛又被解冻了。老太太张着嘴,像一条离水的鱼,发出无声的、急促的喘息,指着林小满的手指抖得如同风中落叶。那个“铁饭碗”儿子,脸“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嘴唇翕动了几下,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眼神彻底溃散。
林小满猛地抓起放在桌角的手提包,椅子腿与地面再次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她转过身,背对着那两张惊愕扭曲的脸,大步朝着门口走去。步伐快得近乎踉跄,只想立刻逃离这个散发着陈腐腥臭气味的泥潭。
“砰!”
咖啡馆的玻璃门被她用力推开,又重重地弹回门框,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林小满站在人行道的边缘,身后是咖啡馆那扇隔绝了荒唐的玻璃门,身前是车水马龙、喧嚣不息的城市街道。热浪裹挟着汽车尾气的味道扑面而来,混杂着行道树间若有似无的、属于夏末的微涩气息。阳光灼烤着的皮肤,却驱不散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一阵阵虚脱的寒意。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的轰鸣。脸颊滚烫,血液似乎还在头顶奔涌。
玻璃门内,似乎隐约传来老太太气急败坏的尖锐叫嚷声,虽然隔着厚重的玻璃门,模糊不清,却依然带着穿透力。林小满没有回头。只是死死地盯着前方。城市巨大的噪音——汽车的喇叭、远处工地的轰鸣、行人的谈笑——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身后那个狭小空间里发生的一切荒诞与屈辱。
热浪裹挟着尘土的气息,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和虚脱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