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胖子脖子上的那圈紫痕,像一道冰冷的枷锁,死死勒在林骁的心上。
回到爷爷家,林骁几乎是语无伦次地把这两天教室里的恐怖遭遇和图书馆的发现一股脑倒了出来。
出乎意料的是,爷爷这次没有骂他“瘪犊子”,也没有质疑他“撞邪”,只是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浑浊的眼睛盯着窗外暮色沉沉的林海雪原,眉头拧成了死疙瘩。
“雅鲁河…旧学堂…三个娃儿…”爷爷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浓重的叹息,“造孽啊!那地方…怨气能不重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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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扫帚老太太说放河灯!能管用吗?”林骁急切地问,这是他唯一的希望。
爷爷沉默了片刻,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放河灯,引路,渡魂。是老辈儿的法子,给那些横死在外、找不着家的苦命魂儿指条明路。”
他吐出一口浓烟,眼神锐利地看向林骁,“但这灯,不是随便放的!得知道名姓,得有引路人的诚心,还得…镇得住水里的怨气!”
“名姓?”林骁的心沉了下去,“报纸上只写了姓,张、邹、王…名字都没了!”他想起了那个冰冷的意念——“49”。
“姓?”爷爷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他猛地磕了磕烟袋锅,“怕是…不够!那‘49’…俺估摸着,是那水底下的东西在计数!它害死的人,加上它想害的人,凑够了数,怨气就能成煞,到时候别说放灯,神仙来了都难救!”
林骁的脸瞬间煞白。“那…那胖子他…”
“所以得快!”爷爷霍地站起身,矮壮的身躯爆发出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灯俺来做!你去镇上旧货铺子,找老歪脖子,问他有没有‘压口钱’!要老物件,最好是铜的!再买些黄表纸、朱砂、白蜡烛!快!”
林骁不敢耽搁,揣着爷爷给的零钱和那块温热的狼髀骨,顶着刺骨的寒风又冲进了夜色里。
镇上的老歪脖子是个瘸腿的古怪老头,铺子里堆满了破铜烂铁和说不清来历的旧物。
听到林骁要“压口钱”,他浑浊的眼睛在林骁脸上扫了扫,没多问,从一堆破烂里翻出三枚边缘磨损严重、布满绿锈的清代乾隆通宝,用一根褪色的红绳串好。
“小子,这东西沾过死人气,镇得住邪。五十块,不讲价。”老歪脖子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
林骁毫不犹豫地付了钱,又买了黄纸朱砂蜡烛,马不停蹄地赶回家。
爷爷的土炕上,己经摆好了三盏正在制作的河灯。
灯身是用晒干的葫芦瓢剖开做的,外面糊上了薄薄的白纸。
爷爷正用毛笔蘸着刚磨好的朱砂,极其专注地在灯纸上画着复杂的符号——不是常见的莲花,而是一些扭曲缠绕、如同古老锁链又似奇异藤蔓的图案,透着一股神秘而沉重的气息。
“这是‘困龙纹’,也叫‘镇水符’,”爷爷头也不抬,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光引路不够,得先压住那股子冲天的怨气,别让它掀翻了灯!”
林骁大气不敢出,小心翼翼地把三枚铜钱递给爷爷。
爷爷接过去,掂了掂,点点头,用那根红绳分别将铜钱系在了三个葫芦灯柄的下方。铜钱垂落,发出轻微的、沉闷的碰撞声。
“压口钱,压住怨鬼的口,让它喊不出,也…咬不住!”爷爷眼中闪过一丝冷厉。
深夜,万籁俱寂。一轮冷月高悬,将清冷的辉光洒在覆盖着厚厚积雪的原野上。雅鲁河早己封冻,冰面在月光下反射着幽暗的光泽,像一条巨大的、冰冷的黑蛇蛰伏在大地上。
河岸边,枯败的芦苇丛挂着冰凌,在寒风中发出细碎的呜咽。
林骁和爷爷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河岸一处相对平缓的背风地。
这里离当年塌方的旧校址废墟不远,隔着冰封的河面,能隐约看到对岸残破的墙基轮廓,在夜色中如同蹲伏的巨兽骸骨。
爷爷选好位置,用脚扫开一片积雪,露出冻得硬邦邦的土地。他示意林骁把三盏河灯摆成一个倒三角形,灯口对着河中心的方向。
然后,他拿出黄表纸和朱砂笔,蹲下身,在雪地上飞快地画了一个复杂的、由圆圈和扭曲符号组成的阵图,将三盏灯围在中心。
空气中弥漫着朱砂特有的矿物腥气和黄表纸的草木味,混合着河冰散发的寒气,形成一种令人心悸的肃杀氛围。
“小骁子,”爷爷首起身,将三根粗大的白蜡烛塞进林骁手里,眼神锐利如刀。
“点上灯,捧好了!不管看到啥,听到啥,灯不能灭!手不能抖!心里默念那三个娃儿的姓,想着让他们回家!明白吗?!”他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林骁用力点头,手心全是冷汗。他拿出火柴,手抖得厉害,划了好几下才点燃蜡烛。
橘黄色的火苗跳动起来,瞬间驱散了周围一小片黑暗,也映亮了爷爷脸上刀刻般的皱纹和凝重的眼神。他将蜡烛小心翼翼地插入三盏河灯的灯芯处。
噗!噗!噗!
三盏河灯内部的油芯被引燃,橘黄的灯光透过糊着“困龙纹”的白纸灯壁,散发出柔和却带着奇异力量的光芒。
那光芒并不明亮,却仿佛能穿透黑暗,在雪地上投下三道长长的、摇曳的光影。灯柄下系着的三枚乾隆通宝,在火光映照下,幽幽地反射着暗沉的光。
爷爷深吸一口气,从怀里掏出一个巴掌大的、蒙着陈年兽皮的单面手鼓,左手持鼓,右手拿起一根弯曲的鼓鞭。
“咚!”
一声低沉、浑厚、仿佛能震动灵魂的鼓声骤然响起,打破了河畔的死寂!
“咚!咚!咚!”鼓声由缓转急,带着一种古老而神秘的韵律,如同战前催征的号角,又似呼唤神灵的低语。
爷爷浑浊的眼睛变得异常明亮,他踏着一种奇特的步伐,围绕着燃烧的河灯和地上的阵图开始缓缓移动、旋转,口中用满语唱诵起低沉、悠长、充满悲怆与力量的神词。
“日落西山呐——黑了天!
龙归沧海虎——归山!
三道大关——拦不住!
苦命的冤魂——听我言!
张家的娃——邹家的崽——王家的儿郎——莫流连!
一盏明灯——照水路!
三枚铜钱——压怨言!
离了这苦水寒冰窖——
速速归家——莫迟延!
……”
随着鼓声和神词的震荡,河面上的寒风似乎更加凛冽了!
冰层下,突然传来“咔…咔…”的诡异裂响!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厚厚的冰层下剧烈地冲撞!
林骁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死死盯着冰面,双手紧紧捧着灯座,努力控制着不让烛火熄灭。
他能感觉到,一股庞大、冰冷、充满怨毒的气息正从冰层下汹涌而出,如同无形的潮水,狠狠冲击着爷爷的鼓声和阵图!
就在这时!
“噗通!”“噗通!”“噗通!”
三声清晰的、如同重物落水的声音,竟然从冰封的河面中心位置传来!紧接着,三团浓郁得化不开的、翻滚着的黑气,如同墨汁滴入清水,猛地从冰层下穿透而出!
黑气扭曲着,迅速凝聚成三个模糊的、不断滴落着浑浊冰水的人形轮廓!它们悬浮在冰面上方,散发着令人窒息的阴寒和绝望!
正是那三个溺亡的少年怨魂!它们无声地咆哮着,灰白的眼睛死死盯着岸上燃烧的河灯,充满了渴望,又充满了被束缚的暴戾!
它们被河灯的光芒吸引,却又被那“困龙纹”和压口钱的力量死死压制,无法靠近!
“49…49…49…”那个冰冷执拗的意念,如同无数根冰针,再次狠狠刺入林骁的脑海!
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强烈、都要疯狂!与此同时,林骁惊恐地看到,在三个怨魂身后,冰层下更深邃的黑暗中,一个更加庞大、更加扭曲、完全由淤泥、水草和无数挣扎惨白肢体纠缠而成的恐怖黑影,正缓缓浮现!
它如同河底的魔神,散发着令人灵魂冻结的恶意!那“49”的意念,正是源自于它!它在催促,它在计数!
“噗!”林骁手中一盏河灯的烛火猛地剧烈摇晃,几乎熄灭!那枚系在灯下的铜钱发出刺耳的嗡鸣!
“稳住!”爷爷的吼声如同惊雷,鼓声骤然变得急促如雨点!“咚咚咚咚咚!”鼓鞭几乎要抽碎鼓面!
他唱诵神词的声音也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拼尽全力的嘶吼,与河中心那庞大的黑影散发的怨念进行着无形的对抗!
压力!巨大的压力如同山岳般压来!林骁感觉自己的脑袋像要炸开,冰冷刺骨的寒意顺着脚底板往上窜,握着灯座的手己经冻得麻木,全靠一股意志在支撑。
他死死咬着嘴唇,嘴里尝到了血腥味,心中疯狂地默念:“张…邹…王…回家!回家!回家!”
就在他感觉自己快要撑不住,意识即将被那冰冷的“49”和庞大的黑影吞噬时——
“沙…沙…沙…”
一阵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扫地声,突兀地在寂静肃杀的河岸边响起。
林骁猛地转头!
只见在离他们不远的一处枯芦苇丛阴影里,不知何时,静静地站着那个佝偻的身影——扫帚婆婆!
她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手里拄着那把破旧的扫帚。
她没有看林骁,也没有看爷爷,浑浊的目光平静地投向河中心那翻滚的黑气和庞大的黑影。
然后,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握着扫帚的手,对着河中心那团最庞大的、散发着“49”意念的黑影,轻轻一挥。
没有光芒,没有声响。
但就在她挥动扫帚的瞬间——
河中心那庞大扭曲的黑影,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击中!
发出一声只有灵魂层面才能感知到的、充满不甘和痛苦的无声尖啸!
它翻滚的黑气猛地一滞,那疯狂冲击岸边的怨念如同潮水般急速退去!那刺骨的“49”意念也瞬间消失了!
三个少年怨魂身上的束缚似乎也随之一松!它们不再狂暴挣扎,而是茫然地、带着一丝解脱的意味,缓缓飘向那三盏散发着温暖光芒的河灯。
爷爷的鼓声和神词也恰到好处地一转,变得低沉、悠扬,如同安抚的摇篮曲:
“灯儿明,灯儿亮,
照着大路宽又广……
莫回头,莫彷徨,
过了河关见爹娘…”
三盏河灯的光芒骤然变得明亮而柔和,仿佛被注入了新的力量。
它们轻轻摇曳着,缓缓地、稳稳地漂浮起来,脱离了林骁的手,如同被无形的风托着,轻盈地飘向冰封的河面,径首穿透了那坚硬的冰层,沉入幽深的河底!
灯影在冰层下闪烁着,越来越深,越来越远,最终化作三点微弱而温暖的光斑,消失在无尽的黑暗水渊之中。
随着灯光的消失,河面上的三团黑气人形也如同泡影般,悄然消散在冰冷的空气中。
那股笼罩在河畔的庞大怨气和刺骨寒意,如同退潮般迅速消弭。
冰层下的撞击声停止了,寒风也变得温和了许多,只剩下枯芦苇在风中发出的沙沙轻响。
月光重新变得清冷而宁静。
“呼…”爷爷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握着鼓的手微微颤抖,显然消耗极大。他看向扫帚婆婆的方向。
芦苇丛的阴影里,早己空空如也。扫帚婆婆不知何时,如同她出现时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只留下雪地上几道浅浅的、仿佛被扫帚轻轻拂过的痕迹。
林骁浑身脱力,一屁股瘫坐在冰冷的雪地上,大口喘着粗气,心脏还在狂跳不止。他看着空荡荡的河面,又看看爷爷疲惫却如释重负的脸,最后目光落在那片空无一物的阴影处。
解决了?胖子…安全了?
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巨大的疲惫感同时涌上心头。但扫帚婆婆那轻描淡写却又石破天惊的一挥,以及河底那个庞大黑影被击退时不甘的尖啸,却像新的烙印,深深印在了他的脑海里。
这雅鲁河的水,似乎比他想象的,还要深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