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鼻的消毒水气味像无数细针,狠狠扎进姜若离混沌的意识深处。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颅骨内侧尖锐的抽痛,耳边是持续不断的、令人心烦意乱的嗡鸣,仿佛有无数细小的金属碎片在脑髓里震颤。
屿岛。
父亲姜明远在湮灭的血光中最后回望她的眼神,那无声的警告被苏长青扭曲的狂笑淹没……阿岚消散时如萤火般明灭的银光……祭坛崩裂,空间像脆弱的琉璃般片片剥落……还有吴笙歌!他挡在她身前,身体被那柄毁灭之矛贯穿时,他破碎的脊背撞入她怀中的重量……他滚烫的鲜血浸透了她的前襟,那温度几乎要将她的灵魂也一同灼穿……
“呃——!”剧烈的反胃感猛地冲上喉头,姜若离痛苦地蜷缩,手指死死抠进身下粗糙的床单。冰冷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混合着额头的冷汗滑落鬓角。绝望如同冰冷的深海,将她彻底淹没。什么都没了……父亲、家园、那个沉默守护她的少年……只剩下永恒的虚无和刺骨的痛楚……
“吱呀——”
病房门被轻轻推开的声音,在这片死寂中显得格外清晰。
“醒啦?鬼丫头!”
一个熟悉到灵魂都在震颤的声音,带着嗔怪与浓得化不开的担忧,如同惊雷般劈开她意识里那片绝望的黑暗。姜若离出生娘便去世,只在青铜镜上瞧见过,记忆里清晰的轮廓和渴望的温暖让她猛地睁开眼,瞳孔因为极致的震惊而骤然收缩。
门口站着的人影,逆着走廊不算明亮的光线,轮廓却无比清晰——清荷!是清荷!
年轻的母亲脸上没有病榻的苍白与死气,反而透着健康的红润光泽。那双眼睛,明亮、生动,正焦急地在她身上逡巡,带着毫不掩饰的心疼。她快步走到床边,伸出手指,带着熟悉的、属于母亲的温热触感,轻轻戳了一下姜若离的额头,力道不重,却充满了责备的意味。
“吓死你妈我了!”清荷的声音带着后怕的颤抖,眼眶微红,“我说那小偷呀,自有警察回去管!你一个女孩子家家的,非逞什么能?从那么高的地方往下跳!你当你是蜘蛛侠啊?你这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妈我可怎么办啊!”她说着,声音哽咽起来,俯身仔细查看姜若离额头的纱布,“还疼不疼?头晕不晕?医生说你轻微脑震荡,得好好观察几天……”
后面的话,姜若离一个字也没听清。
“娘……”她喃喃着,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是梦?是死前的幻象?还是……屿岛那场惨烈牺牲换来的、一个不敢奢望的奇迹?
狂喜如同火山喷发般从她支离破碎的心底猛烈炸开,瞬间冲垮了所有理智的堤坝。巨大的、失而复得的狂澜席卷了她每一个细胞!她甚至忘了身上的疼痛,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用尽全身力气,不顾一切地扑向前方那个温暖的身影!
“娘!”这一声呼唤,撕心裂肺,带着穿透两世的思念、绝望后的狂喜和无尽的委屈。
她像溺水之人抓住唯一的浮木,双臂死死地、用尽全力地环抱住清荷的腰身,将脸深深埋进母亲带着淡淡皂角香气的怀抱里。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瞬间濡湿了清荷胸前的衣襟。她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呜咽声压抑不住地从喉咙深处溢出。
清荷被她这突如其来的、近乎崩溃的拥抱弄得措手不及,身体僵了一下。她感受到怀中女儿剧烈到不正常的颤抖,那汹涌的泪水更是让她心头揪紧。
“怎么了?怎么了这是?”清荷的声音放得极轻极柔,带着一丝无措的慌乱,连忙回抱住女儿,手掌一下下轻轻拍抚着她瘦削单薄的脊背,像安抚一个受到巨大惊吓的幼兽,“别怕别怕,妈妈在呢……是不是摔疼了?还是做噩梦了?鬼丫头,真摔傻了不成?”她试图用轻松的语气化解女儿的恐惧,但眼里的担忧更深了。
姜若离只是更紧地抱着她,贪婪地呼吸着母亲身上那鲜活、温暖、真实存在的气息。这是母亲的心跳!这是母亲的温度!这不是冰冷的彼岸病床,不是镜中虚幻的倒影!她还活着!真的还活着!
过了好一会儿,那汹涌的情绪才稍稍平复。姜若离依旧紧贴着清荷,但理智如同退潮后冰冷的礁石,一点点浮出水面。
不对劲。
母亲清荷……太年轻了。屿岛记忆中那个为救她而魂魄消散在彼岸的母亲,眉宇间总是带着挥之不去的哀愁和疲惫。而眼前这个清荷,眼角眉梢都是生动的活力,嗔怪她的样子,带着一种……属于这个现代世界的烟火气和泼辣感。
还有她刚才说的话……抓小偷?从高处跳下来?这行为模式……姜若离猛地想起在屿岛竹心居那两年,松鹤先生倾囊相授的身法。这更像那个经历过生死磨砺、习武后的自己会做的事,而不是……一个普通的十八岁都市少女。
她缓缓抬起头,视线越过清荷的肩膀,投向窗外。
窗外是彻夜不眠的都市。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如同冰冷的钢铁森林,璀璨的霓虹灯牌争奇斗艳,将夜空映照得光怪陆离。车流在纵横交错的立交桥上川流不息,尾灯拉出一道道流动的光河。一切看起来繁华、喧嚣、充满活力,是标准的现代都市景象。
然而,姜若离那在屿岛生死边缘磨砺出的、对空间能量异常敏锐的感知,却捕捉到了一丝潜藏在繁华表象下的诡异“凝滞”感。空气似乎变得粘稠,时间的流速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干扰,时快时慢,带着令人心悸的不协调。远处某个巨大霓虹广告牌闪烁的灯光,在某一瞬间,竟诡异地出现了类似空间扭曲般的拖影和色块错位,如同信号不良的老旧电视屏幕,但仅仅持续了不到半秒,又恢复了正常。
她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自己的手心。掌心皮肤光洁细腻,曾经那神秘而强大的银色纹路,此刻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她猛地抬手摸向自己的脖颈——空空如也!那个陪伴了她屿岛岁月、连接着两界、最终在祭坛崩毁中碎裂的铜镜吊坠,也不见了!
心,瞬间沉了下去。
“娘,我没事了。”姜若离强迫自己松开怀抱,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疲惫,努力挤出一个安抚清荷的微笑,“就是……头还有点晕,刚才……做了个很可怕的噩梦。”
清荷狐疑地看着她,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真没事?电视看多了?叫妈呀!什么娘不娘的,我看你刚才哭得……都二十来岁的人了,做事没轻没重,冲动!”若离瞪大眼睛,二十来岁?在屿岛她不过未满十八载,在这儿怎会,这里又是哪里?清荷叹了口气,“行了行了,醒了就好。医生说再观察半天,没什么问题下午就能出院。我去办手续,你乖乖躺着,别胡思乱想。”她替姜若离掖了掖被角,又叮嘱了几句,才转身匆匆离开病房去办理手续。
病房门轻轻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声响。
世界骤然安静下来,只剩下医疗仪器规律的滴答声和自己尚未平复的心跳。
姜若离靠在床头,眼神失去了焦距,茫然地望着雪白的天花板。巨大的喜悦如同退潮般迅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恐惧和迷茫。
屿岛毁灭的惨烈景象、父亲湮灭的瞬间、吴笙歌破碎的身影……这一切都无比真实,那刻骨铭心的痛楚绝非梦境。
可现在……这个健康的、年轻的、活生生的清荷母亲……这个繁华的、却处处透着诡异“凝滞”感的现代都市……
这里是哪里?
是吴笙歌最后燃烧生命开辟的那条失控的时空之桥的终点吗?是另一个……“世界”?
松鹤先生呢?他那燃烧神魂布下的守心阵余晖,是否也庇护着他一同坠落?吴笙歌……他还活着吗?他伤得那么重……
她下意识地再次看向自己空空的手心,尝试着,像在竹心居无数次练习过的那样,去调动体内那属于空间的力量。意念沉入丹田,那里曾经如同浩瀚星海般的力量源泉,此刻却沉寂得如同枯竭的深井,只有一丝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的涟漪感,在意识深处轻轻荡漾了一下。
就在这丝涟漪出现的瞬间——
“嘀——嘀嘀嘀——!”
床头连接着的生命体征监护仪屏幕猛地一跳,原本平稳规律的绿色心电图波形,毫无征兆地变成了一连串尖锐的锯齿状乱码!刺耳的警报声骤然响起!
姜若离心中警铃大作!她猛地收回意念,如同受惊的蚌壳瞬间闭合。
几乎在她意念收回的同时,那刺耳的警报声戛然而止。屏幕上的心电图波形迅速恢复了正常,仿佛刚才那惊悚的乱码只是一场幻觉。
只有姜若离自己知道,那不是幻觉。
她的指尖微微发凉,一股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
这个世界……有问题!
巨大的疑问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她的心脏,带来窒息般的压迫感。
吴笙歌……松鹤先生……你们在哪里?
这个世界……是真实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