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孝孺猛地抬起头,苍老的面庞在晃动的烛影里忽明忽暗,写满了惊愕与不解。他几乎有些不认识眼前的年轻皇帝了。这还是那个曾经无比依赖他,遇到难题就会眼巴巴寻求他讲解的皇太孙殿下吗?
“众怨难犯啊,先生!”朱允炆向前一步,语气加重,“一旦强行削藩甚至废藩,且不说诸藩王是否会联合造反,单说这大明的万里边陲,谁来替朕镇守?北元余孽,贼心不死,时刻觊觎我中原!攘外必先安内!治大国如烹小鲜,掌握火候,先生难道都忘了吗?”
他点破了今夜召见方孝孺的真实意图,内心深处,他何尝不想给这位曾经的恩师一次拨乱反正的机会?然而此刻,看着对方固执的神情,一股失望,甚至绝望的寒意,正悄然涌上心头。
方孝孺头上的乌纱帽微微颤动,官袍的前襟竟隐隐被冷汗浸湿。这窘迫的模样,朱允炆觉得似曾相识。
七年前,少年朱允炆追问井田制为何最终夭折时,老翰林在紫藤花架下,也曾流露出这般无言以对的神情。那时,只有蝉鸣声里飘出一句无奈的“时移世易”。
恍惚间,方孝孺仿佛又听到了恩师宋濂临终前那声沉重的叹息:“希首啊……你这孤凤凰,可知最锋利的剑,往往也会伤及执剑之人……”
朱允炆霍然起身,玄色龙袍带起一阵微风,案头的几份奏折被轻轻掀动。他踱至殿角那座造型古朴的青铜仙鹤烛台前,伸手轻轻拨弄着仙鹤长喙衔着的莲花灯盏。灯芯的火苗随之跳跃。
“藩王不得干政,不得掌兵,不得经商”——这些铁律,是洪武帝在世时,用无数勋贵的鲜血写就的!摇曳的灯影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晃动,竟与奉先殿里悬挂的太祖画像有了七八分神似。
方孝孺望着年轻帝王挺拔而决然的背影,刹那间有些恍惚。他仿佛看见了三十年前,那个在武英殿伏案疾书、挥斥方遒的太祖朱元璋的身影。
当年太祖挥毫批斩蓝玉案卷宗时,溅落在烛台蟠龙金柱上的那点朱砂,至今殷红未褪。此刻,御案上那方象征着至高权力的“皇帝奉天之宝”玉玺,在昏黄的烛光下,正泛着幽冷刺骨的寒意。
他骤然明白了!明白了这些时日遭受冷遇的真正缘由!原来,他和齐泰、黄子澄殚精竭虑谋划的削藩之策,在这位年轻皇帝的眼中,竟是催生祸乱的符咒,是点燃火药桶的火星!
朱允炆轻叹一声,望着老臣微微颤抖的肩背,史书上关于“诛十族”那惨绝人寰的记载再次涌上心头。刑场上暴雨也冲刷不尽的血色,诏狱中消散在风里的悲鸣,此刻都化作了喉间翻涌的酸涩。
他强压下心绪,提起朱笔,在那幅巨大的《大明舆地全图》上沉稳地勾画起来。“先生请看。”朱笔的笔锋精准地连接起星罗棋布的藩镇。
“辽王,坐镇东北,锁钥关外;宁王,雄踞北疆,屏障大漠;谷王、代王、晋王,三藩联镇,拱卫西陲;楚王、鲁王、周王,扼守南下咽喉要道……”他的声音清晰而冷静,如同在棋盘上落子布局。
就在这时,灯花“啪”的一声轻响,朱允炆的笔锋因这声响微微一顿,一滴鲜红的朱砂,不偏不倚,恰巧溅落在舆图上“燕京”的位置。那一点朱红,刺目无比。
方孝孺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浑浊的眼底骤然泛起异样的光彩,带着难以置信的震惊和一丝隐约的明悟:“陛下之意,莫非是……?”
“以藩制藩。”朱允炆掷地有声地说出这西个字。他转身,立于鎏金铜雀灯台之前,跳跃的火光将他清瘦的影子拉得细长。这位眉目清秀的少年天子,此刻眼尾眉梢,竟噙着方孝孺从未见过的、如同出鞘利剑般的锋芒。
曾几何时,那个跪在太祖膝前,因背诵错了一句“咸有一德”而惶恐终日、显得孱弱无比的皇孙,如今竟能在这江山舆图前纵横捭阖,如同执掌乾坤的弈棋国手!
“传旨,”年轻帝王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温煦,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所有宗室子弟,限三日之内,入国子监修习经史韬略。此事,便劳烦先生主持操办了。”
他亲自走上前,伸手扶起仍跪在地上的老学士。当触碰到对方冰冷僵硬的指尖时,朱允炆心头蓦然一暖,想起了多年前一个春寒料峭的早晨。那时他染了风寒,瑟瑟发抖,正是这位严厉的师傅,毫不犹豫地解下自己的貂裘,将他紧紧裹住。
“老臣……领旨。”苍老的嗓音带着难以抑制的哽咽。方孝孺深深一揖,起身告退时,脚步竟有些踉跄,显露出前所未有的疲惫与心绪激荡。
朱允炆望着他那微微佝偻、融入殿外沉沉夜色的背影,心头百感交集,突然扬声唤道:“先生!”
老学士闻声,在门槛处蓦然回身。
朱允炆解下腰间一枚温润的龙纹玉佩,丢了过去:“文华殿的墨,还是先生亲手调制的,最合孤的心意。”白玉佩在烛火中划过一道莹润的弧线,稳稳落入方孝孺怀中。
方孝孺下意识地接住,触手温凉。这玉佩!他心头剧震。这是他们之间曾经的暗号。幼时,每当朱允炆遇到百思不得其解的难题,便会以此物相赠,恭恭敬敬地请教师傅。这枚小小的玉佩,承载着太多东宫岁月里亦师亦父的情谊。
老学士紧紧攥着玉佩,嘴唇翕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再次深深一揖,转身没入宫门外的黑暗之中。
朱允炆独自坐回空寂的大殿,指尖无意识地、一遍遍着舆图上那个被朱砂点染的“燕京”。属于另一个灵魂的记忆碎片,夹杂着史书冰冷的记载,此刻如决堤潮水般汹涌翻腾,狠狠撞击着他此刻帝王躯壳下的灵魂:
奉天殿上,那位他敬重了一世的先生方孝孺,须发戟张,对着篡位者发出绝望而愤怒的咆哮,这刚烈却引来了史书上“诛十族”的血腥记载;诏狱深处,仿佛能穿透时空壁垒的凄厉惨呼,伴随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那场牵连无数、惨绝人寰的屠杀,此刻在他意识里化作了无比真实的炼狱图景;而史书里记载的,那个怀抱传国玉玺、最终葬身火海的建文帝,正是“自己”!
每一个念头,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融合了两世认知的灵魂深处,带着荒谬绝伦的宿命感和锥心刺骨的痛楚,仿佛在无声地警示着他——这条指向“燕京”的道路,通向的正是血与火的深渊。
“陛下,寅时三刻了,该更衣准备早朝了。”司礼监掌印太监低柔恭敬的声音,将他从沉重的回忆中唤醒。
宫墙外,净街的锣声清晰地敲响了五下,宣告着宵禁的结束。紧接着,金陵城八百街坊的市井嘈杂声,如同退潮后又涨起的潮水,次第传来,隐隐约约,充满了尘世的烟火气。
朱允炆这才惊觉,东方己泛起鱼肚白。青铜灯树上燃烧了一夜的蜡烛,早己凝结满斑驳的烛泪,他缓缓起身,熹微的晨光透过窗棂,恰好照亮了他袖口边缘悄然露出的一角金黄——是那枚小小的银杏叶书签。
它静静躺在那里,叶脉清晰,在晨光中宛如一段凝固了的、再也回不去的旧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