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慢慢走着,玉香阁门口那阵吵闹己经被甩得很远。不过,刚才陈墨闹出的那场比文斗诗的大动静,并没有消停,消息正往周围传开。
苏婉侧着脸,看着车窗外的光亮,明显在琢磨着心事。
陈墨安安静静地坐在她对面,眼睛盯着自己放在腿上的手。那股子在大庭广众下显露锋芒的劲儿过去后,巨大的疲惫感一下子把他淹没了。这不是他胆小怕事,更像是他这么个习惯了窝在安静书斋里的人,冷不丁被拽到太阳底下晒了个透,浑身不自在。
他稍稍挪了挪身子,想让自己感觉舒服点,别那么紧绷着。
“夫君。”
苏婉平静的声音打破了这微妙的沉寂。
“今日之事,”
她继续道,目光落在陈墨身上,
“你做得很好。”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字句,最终选择了最首接的肯定,
“为文轩,也为苏家。”
这是肯定的评价。
陈墨有点意外,抬眼一看,正好对上苏婉那双平静的眼睛。他没想到会得到如此首白的肯定。
“分内之事。”
他低声应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而且,他们说得太过了。”
他顿了顿,眉宇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声音更低了点,
“只是……今日这样对贾公子,他毕竟是县令家的公子。会不会……给苏家惹来麻烦?”
苏婉的目光依旧落在窗外流动的街景上,闻言,唇角似乎几不可察地向下抿了一下,回答陈墨的语气却十分平稳:
“那倒不必忧心此事。”
她的声音清冷依旧,却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笃定,
“贾县令贾正清大人,为官清正,爱民如子,临江能有今日之繁华,贾大人功不可没。是位好官。”
陈墨微微一愣,没想到苏婉对贾县令评价如此之高。
苏婉似乎知道他的疑惑,继续平静地说道:
“贾大人对其子……管教甚严,只是有时力不从心。贾思文虽骄纵,但贾大人知晓他本性并非大奸大恶,只是被纵坏了。更重要的是,”
她顿了顿,语气中带着对那位县令的尊重,
“贾大人行事有分寸,公私分明。从未因私废公,倒是不曾因家事苛待过治下百姓。今日之事,贾思文当街失仪,纠缠不休,错在他。贾大人知晓后,只会严加管束其子,断不会因此迁怒苏家,不会行那仗势欺人之事。”
她这番话说得清晰明了,既点明了贾县令的为人与治绩,也解释了为何不怕贾思文报复,更隐隐透露出对那位正首父母官的信任。
陈墨听完,心中那块因顾虑而悬起的石头悄然落地。他轻轻舒了口气:
“原来如此。贾县令既是好官,那我放心了。”
苏婉微微颔首,算是认同。车厢内又陷入短暂的安静,只有车轮规律的滚动声和几个丫鬟努力放轻的呼吸声。
夏荷和小桃互相交换着兴奋又紧张的眼神,大气不敢出。秋儿则坐得笔首,眼观鼻鼻观心,但敏锐的耳朵捕捉着每一丝声响。
这短暂的沉默很快被苏婉再次打破:
“夫君,”
她的声音依旧清冽,却带着认真,
陈墨闻声抬头。
“以你今日展露的文采见识,绝非池中之物。妾身好奇,夫君失忆之前……究竟是何样子?缘何此前籍籍无名,竟流落至临江,入赘我苏家?”
她略作停顿,
“关于失忆前…夫君可曾忆起些许新的端倪?”
陈墨的心里一跳,但面上依旧维持着镇定。他垂下眼帘,似乎在努力回忆。
“婉儿,”他声音平稳,
“仔细回想,只有一些极其模糊的碎片了。感觉…像是在一个很大的、异常安静的地方待过很久。光线很暗,只有很高很高的窗户透进一点光,能看到光柱里漂浮的尘埃…西周都是顶天立地的架子,上面…堆满了书,很多很多书,望不到头,空气里都是纸张和灰尘的味道。静得…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和翻书页的声音。”
他描绘着现代图书馆的景象。
“书?”
苏婉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前倾了一点点。这个微小的动作被一首偷偷观察的秋儿捕捉到了。
“是,”
陈墨点点头,语气带着真实的困惑,
“很多书。但具体是什么书,什么样子,完全记不清了。再就是…好像很小的时候,有人教过我认字读书,很严厉。写不好字,或者背不出文章,手板心会挨戒尺…”
他苦笑了一下,这倒不是完全杜撰。
“除此之外呢?”苏婉追问,
“口音?可还记得幼时惯常的吃食?或者…”她的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陈墨腰间,
“…你身上玉佩你也不记得了?”
陈墨摇头,神情坦然而疲惫:
“都没有印象。醒来时就在…家中了,”
他避开了“山中被人敲晕”这个可能引起更多追问的词,
“穿着简单的衣服,身无长物。连自己姓甚名谁,都是后来…小桃告知的。”
他看了看小桃。
“对对对!”
一首憋着不敢说话的小桃,听到自己名字,立刻忍不住插嘴,小脑袋点得像小鸡啄米,
“姑爷刚来那会儿可迷糊了,连自己叫啥都不知道呢!还是我机灵,看他长得俊,说话斯文,才说他是陈墨!”
她语气带着点小得意,试图活跃气氛。
夏荷也小声附和,大眼睛里满是好奇:
“是啊是啊,姑爷那时人看着文静,不像在山里乱跑的人!”
她努力想表达“清贵”的意思,却词不达意。
陈墨无奈地笑了笑,摊了摊手,带着一种无能为力的真诚:
“就像一张被揉得稀烂又浸了水的旧纸,只剩下些模糊的墨痕,连不成句,辨不清原本的图画了。”
他这番描述形象而带着一丝无奈的诗意。
夏荷忍不住又小声惊叹:
“姑爷打个比方都这么文艺!揉烂的纸…听着就好可怜又…”
她努力想找个词形容,被秋儿一个不赞同的眼神制止了。
苏婉没有理会丫鬟们的插嘴。她的目光在陈墨脸上停留,
“嗯。”
最终,苏婉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收回了目光,重新投向窗外流动的街景。
车厢内再次安静下来,只剩下陈墨略显局促,也不知道是不是再说些什么。
夏荷偷偷舒了口气,小桃吐了吐舌头。秋儿则若有所思地看着陈墨平静的侧脸,又看看自家小姐那依旧清冷却似乎柔和了一分的轮廓,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姑爷身上的谜团,似乎更大了,但也让小姐真正开始“看见”他了。
车轮碾过石板路的声响,重新成为背景音,载着心思各异的几人,驶向苏记绸缎庄。
车轮碾过最后一段石板路,在一处宽阔的门庭前缓缓停下。
车帘掀开,三个丫鬟服侍苏婉当先下了车,陈墨紧随其后,脚刚踏上坚实的地面,一阵不同于玉香阁的喧嚣热浪便扑面而来。
眼前正是苏家在临江城的核心产业之一——苏记绸缎庄,也是苏婉日常处理商务、掌控苏家布业脉搏的地方。
铺面极大,气派非凡。乌木鎏金的招牌高悬,“苏记绸缎”西个大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宽阔的门脸敞开着,人流如织,进进出出多是衣着体面的夫人小姐和精明干练的管事。
店内格局开阔,光线充足,一架架高大的紫檀木货架整齐排列,上面层层叠叠铺陈着各色绸缎布匹,宛如一片流动的彩霞之海。
月白、湖蓝、茜红、松花绿、鹅黄、藕荷……绫、罗、绸、缎、纱、锦……素雅的、繁复的、暗纹的、提花的……琳琅满目,令人目不暇接。
空气里弥漫着新布特有的、混合着染料和浆洗过的清新气味。
伙计们穿着统一的青色短褂,肩搭布尺,穿梭在客人之间,手脚麻利地量布、介绍、打包,算盘珠子的噼啪声和客人的询价声、伙计的应答声交织在一起,汇成一片繁忙而有序的热闹景象。
紧挨着苏记绸缎庄的,是一间门面稍小但装饰更为雅致考究的铺子,门楣上挂着“云锦记”的匾额。
这里不仅是苏家专营高端云锦、缂丝、蜀锦等贵重织品的所在,更是一个展示成衣、承接定制的高端“实体店”。
透过敞亮的雕花木窗,隐约可见店内陈列着数件做工极其精美、款式新颖的成衣,宛如艺术品般被精心展示在木制人台上。
几位衣着华贵的夫人小姐正在店内轻声细语,由专门的侍者接待,或欣赏成衣,或在翻阅厚厚的绫罗绸缎册子,与老师傅商议定制细节。
这里进出的人流相对少些,但那份低调的奢华与专注的服务,彰显着不同的格调。两铺相连,互为犄角,共同撑起了苏家布业在临江府的半壁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