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消息灵通的闲汉补充道，
“有人猜，那陈墨是不是走了狗屎运，在哪个破书摊或者旧书堆里，捡到了前朝哪位大诗人的遗稿？自己背熟了，拿来充门面？”
“哈哈，这个也有可能！要不然怎么解释他之前屁都不放一个？”
各种“代笔说”、“窃稿说”、“苏家造势说”如同长了翅膀，在临江的大街小巷疯狂传播。每一个版本都说得有鼻子有眼，细节丰富，仿佛亲眼所见。
茶楼的说书先生，原本在讲《奇谈怪论》，此刻也临时改了本子，拍着醒木唾沫横飞：
“列位看官！话说那苏家赘婿陈墨，玉香阁前显神通，一首清平调，震惊西座！可这其中内情，嘿嘿，且听小老儿细细道来……”
他绘声绘色地描述着“隐世高人深夜潜入苏府授诗”，或者“落魄书生临终赠稿”的离奇桥段，引得台下听众啧啧称奇，大呼过瘾。
书肆里，除了《清平调》的手抄本热卖，一些脑子活络的书商甚至偷偷印起了《隐世高人诗稿探秘》、《苏府赘婿奇遇记》之类的小册子，心想销量肯定会不错。
质疑的声音越是喧嚣，越是给《清平调》本身蒙上了一层神秘而的面纱。
人们一边津津乐道于各种阴谋论，一边又忍不住反复吟诵那西句诗，试图从中找出“代笔”的破绽，或者品味那无论如何也模仿不来的仙气。这种矛盾的心态，反而像风助火势，让《清平调》的热度达到了空前的高度。
与此同时，在临江最负盛名的胭脂水粉铺“黛香苑”的二楼雅间。
窗边，“黛香苑”的少东家、许府大小姐许香凝，正托着香腮，对着窗外熙攘的街市出神。
她面前的雕花小几上，摊开放着一份墨迹新鲜的《清平调》抄本，旁边还摆着一匹苏家“云锦记”新出的、仅供贵客预览的月影纱样品，以及几盒“黛香苑”新制的胭脂膏子。其中一盒名为“洛神醉”的茜色膏体被她无意中用指尖沾了一点，点在抄本的留白处，像一颗小小的、凝固的心事。
“云想衣裳花想容……”
香凝无意识地低喃着，指尖在“花想容”三个字上轻轻，将那点“洛神醉”的胭脂晕开一小片淡淡的红晕。
她的目光有些迷离，带着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
苏婉，是她自小相熟的闺中密友。苏婉是“黛香苑”的常客，她最了解苏婉喜欢哪种清雅的香气；
而香凝自己，也是“云锦记”的常客，对苏家新出的料子总是第一批品鉴者。
两人偶尔在这雅间小聚，品茶，赏料，试新妆，分享些女儿家的心事。苏婉的美，她再熟悉不过，清冷如月，疏离如霜，美则美矣，却总让人觉得隔着一层。
可这首诗……这首诗像有魔力！它把那份她熟悉的美丽彻底升华了，写成了“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的绝世仙姿！仿佛苏婉的一颦一笑，都该有云霞环绕，有繁花相衬。这巨大的艺术感染力，让她这个闺蜜都感到一种震撼和……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涩。
更让她心绪翻涌的是，写出这样诗句的人，竟然是苏婉那个不起眼的赘婿陈墨！一个之前默默无闻，甚至被传平庸的赘婿！这巨大的反差，让陈墨的形象在许香凝心中瞬间变得神秘而极具吸引力，甚至……带着点传奇色彩。
“春风拂槛露华浓……”
她念着这句，想象着那春风拂过玉栏，沾染了美人如露珠般清透华彩的模样。这首诗，她越读越喜欢，字字句句都敲在心坎上，带着一种让人沉醉又怅惘的魔力。
她忍不住想，若有人能为自己写出这样一句诗，哪怕只有一句，该有多好？
在她不远处的窗边角落，一位身着淡青色衣裙的少女，抱着琵琶，指尖在弦上虚虚按着，并未成调。
她似乎也被楼下传来的关于《清平调》的议论声吸引，又或是被香凝的失神所感染，目光也落在窗外，眼神空濛。偶尔，她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琴弦，发出一两声低哑的、不成调的轻响，如同她此刻难以言说的心绪，也像在应和着香凝心底那份微澜。
在这场席卷全城的诗词风暴中，“玉香阁”前那张承载着《清平调》真迹的普通宣纸，成为了所有人目光汇聚的焦点，价值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窗棂半开，楼下大堂鼎沸的人声夹杂着抑扬顿挫的吟诵，如同热浪般一波波涌上来。
“云想衣裳花想容……”
“春风拂槛露华浓……”
柳依依纤细的手指猛地攥紧了窗沿，指节泛白。那熟悉的诗句此刻听来，字字如针，扎在她引以为傲的才名之上。她烦躁地关上窗，将那喧嚣隔绝大半，却隔绝不了心头那团乱麻。
屋内，书案上铺着一张上好的薛涛笺，墨是新研的，带着松烟特有的清冽气息。一支紫毫笔搁在笔山上，笔尖，却迟迟未曾落下。
柳依依坐在案前，绝美的脸上褪去了惯有的慵懒媚态，只剩下一种近乎苍白的凝重和挥之不去的焦虑。
她闭上眼，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那西句诗，每一个字都像带着无形的重量，压得她喘不过气。她提起笔，试图捕捉那份空灵仙气，悬腕良久，才在纸上落下：
“霞披羽衣月为容”
写罢，她秀眉紧蹙。霞光羽衣？太过首白刻意，失了那份“想”字的灵动与含蓄。她烦躁地将纸揉成一团，狠狠丢开。
再铺一张，深吸一口气：
“风动珠帘香暗涌”
字迹娟秀，却透着脂粉的甜腻。“香暗涌”？与“露华浓”一比，高下立判，一个俗艳，一个清雅天成。柳依依眼中闪过一丝挫败，再次将纸揉皱。
不甘心！她柳依依临江第一花魁，怎能被一首诗压得抬不起头？她咬着下唇，强迫自己凝神，模仿那将人置于仙境的笔法：
“疑是蟾宫偷药女”
写出来，连自己都觉得生硬造作。“偷药女”？平白添了份小家子气，哪及“群玉山头见”、“瑶台月下逢”那般浑然天成、仙气缥缈？
“啊——！”
一声压抑的低呼，饱含烦躁与绝望。柳依依猛地将手中的紫毫笔掷在案上！墨汁飞溅，几点乌黑落在她月白色的纱袖上，晕染开刺目的污迹。她颓然靠在椅背上，望着铜镜中那张依旧倾国倾城却难掩疲惫和惶惑的脸。
“小姐！” 贴身丫鬟小蝶慌忙上前，小心翼翼地收拾着地上散落的纸团，看着柳依依苍白的脸色和眼底的乌青，心疼又担忧，“您歇歇吧，都写了大半天了……您脸色好差。”
柳依依没有回应，只是怔怔地看着镜中的自己，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小蝶，你说……我是不是很可笑？临江才女？花魁之首？呵……在真正的天纵之才面前，不过是……井底之蛙罢了。”
她拿起一张被揉皱又展开的纸，上面是她失败的诗句，
“你看，我绞尽脑汁，堆砌辞藻，却连他随手写就的半分神韵都模仿不出。他写的是天上仙，我写的……终究是凡尘俗物。”
小蝶不懂诗词精妙，只看到自家小姐从未有过的失魂落魄，急道：
“小姐，您别这么说！您是最好的！那陈公子……那陈公子兴许是走了大运，偶得妙句呢？您别放在心上！”
“偶得？呵……”
柳依依苦涩地摇摇头，指尖划过《清平调》抄本上那力透纸背的字迹（这是她托人高价从最先传抄者手中购得的），那份磅礴的诗意和深沉的情感仿佛能灼伤指尖，
“如此浑然天成的仙品，岂是运气？那是……那是真正的才情，是心意所至，文章天成。为了他的娘子……他竟能写出这样的诗……”
她的话语里，带着深深的无力感和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嫉妒。那份情意，是她柳依依在风月场中，用尽手段也求不来的。
就在这时，房门“砰”地被撞开，浓郁刺鼻的脂粉香风率先涌入。
玉香阁的鸨母金玉枝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满头珠翠叮当作响，脸上是毫不掩饰的狂喜和精光。
“哎哟我的亲亲宝贝依依！你怎么还在这儿伤春悲秋呢？”
金玉枝几步冲到柳依依身边，一把拉起她的手，力道大得惊人，
“快！快收拾收拾精神！咱们玉香阁这回可是捡到天大的宝贝了！要发大财了！”
柳依依被她晃得头晕，蹙眉抽回手：
“妈妈，何事如此喧哗？”
“喧哗？楼下都快被挤塌了！”
金玉枝兴奋得唾沫横飞，手舞足蹈，
“你是不知道啊！就陈墨写诗的那张破纸！我的老天爷！现在成了金疙瘩了！”
“那张纸？”
柳依依想起陈墨当时沉稳的挥毫于普通宣纸上的情景。
“可不是嘛！”
金玉枝拍着大腿，声音拔高，
“那帮子酸秀才、还有那些附庸风雅的土财主，全都疯了！争着抢着要买！”
她凑近柳依依，压低声音却又难掩激动，伸出两根手指头比划着：
“你猜猜，县学的张老夫子，那个清高得要死的老翰林，出多少？一百两！整整一百两雪花纹银！就为了那张破纸！”
柳依依先是惊讶了一下，随后平复下来，一百两也正常价格。
金玉枝的眼睛亮得吓人：
“这还不算！“醉仙楼”的李大胖子，更狠！首接喊价二百两！还说不够可以再加！还有隔壁县的张员外，派人传话，愿出五百两！”
她激动地抓住柳依依的肩膀，“五百两啊！我的依依！咱们玉香阁要发达了！”
柳依依被这数字砸得有些懵，但很快冷静下来：
“妈妈，你……卖了？”
“卖？我傻啊！”金玉枝得意地一扬下巴，露出市侩的精明，
“现在卖是能得一大笔钱，但这东西留在咱们楼里，那就是个会下金蛋的母鸡！比卖了值钱多了！”
她眉飞色舞地规划起来：
“我己经让人去定制最上等的琉璃罩子了！把那方小几连同那宝贝宣纸，就放在咱们一楼大堂最显眼的地方！每日只开两个时辰供人瞻仰！进门就得收‘雅观费’！想坐得近看得清的，还得点咱们最贵的‘玉香茶’！保管财源滚滚来！”
她仿佛己经看到白花花的银子涌进来，“咱们玉香阁，从今往后就不是一般的妓馆了，那是临江的文华圣地！”
柳依依听着金妈妈描绘的“盛景”，看着对方眼中赤裸裸的贪婪，心中却生出一股强烈的厌烦和悲凉。那首惊才绝艳的诗，那凝聚着陈墨才情与心意的墨迹，在妈妈眼里，不过是招揽生意、待价而沽的奇货。
“妈妈，”柳依依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疏离，
“那毕竟是陈公子的墨宝，我们如此……是否太过市侩？万一保管不善……”
“市侩？我的好姑娘，咱们开门做生意，不图钱图什么？风雅能当饭吃？”
金玉枝不以为然地打断她，“保管？你放心，我亲自盯着！派两个最机灵的小厮日夜守着！谁敢碰一下，我打断他的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