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伯那句“舞台我给你搭好了”,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在死寂的仓库里激起无声的涟漪。阿强领命而去,脚步声在空旷的仓库里回荡,很快消失在门外。西装男赵工推了推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眼神复杂难明,带着一丝被打断专业判断的不悦,但更多的是对陈伯决定的敬畏。他合上笔记本,默默退到角落的阴影里,如同一个被遗忘的道具。
仓库里只剩下我和陈伯。雪亮的灯光无情地照射着场地中央那堆狼狈不堪的“垃圾”——锈迹斑斑的发电机、沾满泥污的石棉瓦、开裂的油毡卷。它们赤裸裸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无声地嘲笑着我方才那番慷慨激昂的陈词。
巨大的压力如同实质的磨盘,狠狠碾在我的胸口。后脑勺缝合的伤口在强光刺激下,传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混合着肾上腺素飙升带来的眩晕感,几乎让我站立不稳。三天!七十万!这堆破烂?我拿什么变?!
陈伯不再看我。他靠在太师椅上,闭目养神,手指间那对油亮的文玩核桃重新开始转动,发出规律而冰冷的“咔哒”声。这声音在寂静的仓库里被无限放大,如同沙漏里倒计时的流沙,一下下砸在我的神经上。
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仓库外隐约传来车辆的引擎声、急促的脚步声和压低的人声。陈伯的“通知”显然极具分量,引来的绝非普通买家。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仓库沉重的铁门再次被推开。阿强如同标枪般立在门口,他的身后,鱼贯而入十几个人!
这些人穿着各异,气质迥然,却无一例外带着一股底层挣扎磨砺出的精明和狠厉。有穿着皱巴巴西装、腋下夹着皮包的小老板;有穿着工装裤、身上还带着机油味的工厂主管;有操着浓重粤语、脖子上挂着粗金链的码头掮客;甚至还有两个穿着花衬衫、眼神闪烁、一看就带着江湖气的汉子。他们的目光如同探照灯,瞬间聚焦在场中央那堆“垃圾”上。
仓库里的空气瞬间变得粘稠而充满火药味。怀疑、审视、贪婪、不屑……各种目光如同实质的针,扎在我身上。我甚至能听到几声毫不掩饰的嗤笑。
“搞咩啊?陈生,这就是你说的‘应急好货’?一堆破烂?” 一个操着粤语的金链子掮客率先开口,语气带着夸张的嘲讽,引得旁边几人低声哄笑。
“就是!这发电机比我爷爷年纪都大!还能响?怕不是一开就散架吧?” 一个工厂主管皱着眉头,用脚踢了踢发电机锈蚀的外壳。
“石棉瓦都碎成渣了!盖上去怕不是漏得比外面雨还大?” 小老板捡起一块边缘簌簌掉粉的石棉瓦,一脸嫌弃地扔掉。
质疑声如同潮水般涌来。压力瞬间倍增!我甚至能感觉到角落里赵工那讥讽的目光。
不行!不能让他们主导节奏!
我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喉咙的腥甜和后脑的剧痛,猛地向前一步,站到那堆“垃圾”前面!用身体挡住了部分审视的目光。
“各位老板!” 我的声音嘶哑,却刻意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瞬间压下了嘈杂的议论,“东西旧!没错!样子难看!也没错!但现在是什么时候?!”
我猛地指向仓库外,仿佛能穿透墙壁看到那片狼藉的码头:“台风刚过!蛇口码头现在什么样子?!多少货泡在水里等着发霉?!多少生产线因为断电停着烧钱?!多少老板急得嘴上燎泡?!”
我的目光如同刀子,扫过在场每一个人的脸:“你们要的是光鲜亮丽的花瓶摆家里看吗?!你们要的是现在!立刻!马上!能顶上去!能解决问题!能挽回损失的东西!”
我走到那台最破旧的发电机旁边,弯下腰(这个动作牵扯伤口,疼得我眼前一黑),一把抓住那根断裂后又被我草草接上的启动拉绳!用尽全身力气,狠狠一拽!
“突突突——咳咳咳——!!!”
发电机发出一阵剧烈的、如同垂死老人般的咳嗽和嘶吼!排气管喷出大股浓烈的黑烟!整个机体剧烈地颤抖着,发出巨大的噪音!但它……竟然真的启动了!虽然声音刺耳难听,如同垂死的挣扎,但那低沉的轰鸣,却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每一个质疑者的心头!
“看到没有?!” 我松开拉绳,任由发电机继续发出病态的嘶吼,声音在巨大的噪音中依旧清晰,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煽动力,“它响了!它能转!它能发电!现在!立刻!就能给你的冷冻货柜供电!保住你价值百万的海鲜!就能让你的生产线重新动起来!减少一分钟的损失!一分钟!在现在这个时候,值多少钱?!”
我又抓起一块边缘破损的石棉瓦,高高举起:“这块瓦!是不好看!是破了边!但它的芯子没烂!盖在货上,就能挡雨!就能让你的货少泡一天水!少一分霉变的风险!这又值多少钱?!”
我的声音如同烧红的烙铁,带着滚烫的现实灼烧着每一个人的神经:
“各位老板都是明白人!非常时期,行非常之事!要的是救命稻草!不是锦上添花!这批货,是旧!是难看!但它能救命!能抢时间!能挽回损失!现在整个蛇口,还有哪家能立刻拿出这么多现货?!没有!只有我这里!”
我猛地一拍身边嗡嗡作响的发电机外壳,发出“哐当”一声巨响!震得我自己手臂发麻!
“数量有限!先到先得!价高者得!嫌破?嫌旧?可以!大门在那边!慢走不送!但等你们转一圈回来,这批救命的稻草,早就被别人抢光了!到时候,看着别人用这堆‘破烂’赚大钱,救回自己的身家,你们就抱着你们那些光鲜亮丽的‘标准’哭去吧!”
这一番连珠炮般的嘶吼,夹杂着发电机巨大的噪音,如同狂风暴雨,瞬间席卷了整个仓库!所有人都被我这股破釜沉舟、近乎蛮横的气势镇住了!质疑的哄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凝重的思考,一种被戳中痛点的焦灼,一种在巨大需求面前对“完美”的妥协!
短暂的死寂后。
“妈的!说得好!老子那批电子元件再泡一天就全废了!发电机!我要一台!多少钱?!” 一个穿着工装裤的工厂主管猛地拍板,红着眼睛吼道!他是真的急疯了!
“我要石棉瓦!五十块!不!一百块!立刻给我装车!” 小老板也顾不上嫌弃了,只要能保住仓库里那批布匹!
“发电机!我也要一台!价钱好说!” 金链子掮客立刻转变态度,开始竞争!
“油毡!油毡给我留点!我仓库顶棚破了!” ……
场面瞬间引爆!刚才还嗤之以鼻的买家,此刻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鲨鱼,蜂拥而上!围着那堆“垃圾”,开始激烈地竞价、争抢!仓库里充斥着粤语、普通话、各种方言的吼叫声、讨价还价声!混乱,却充满了金钱滚动的原始力量!
我站在混乱的中心,如同惊涛骇浪中的礁石。后脑勺的剧痛和身体的疲惫被巨大的亢奋暂时压制。我嘶哑着嗓子,如同最精明的拍卖师,在阿强冰冷的注视下,在陈伯古井无波的目光中,周旋于一个个买家之间,将每一件“破烂”的价格,推向令人咋舌的高度!
一块最破的石棉瓦,卖出了新瓦三倍的价格!
一台咳嗽冒烟的发电机,被两个工厂主管争抢,最终以惊人的溢价成交!
成卷的油毡被瞬间瓜分!
汗水顺着额头疯狂流下,混合着伤口渗出的血水,模糊了视线。每一次报价,每一次成交,都像在透支生命。但我不能停!我必须榨干这堆“垃圾”的最后一滴价值!
时间在疯狂的交易中飞速流逝。
当最后一卷油毡被一个码头掮客以高价抢走,仓库中央终于空空荡荡,只剩下发电机留下的几滩油污和空气中弥漫的柴油味、汗臭味。喧嚣如同潮水般退去。
我如同虚脱般,踉跄着走到陈伯的桌前,背靠着冰冷的桌沿才勉强站稳。喉咙火烧火燎,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但我顾不上这些,目光死死盯着角落里一首沉默记录着的赵工。
赵工感受到我的目光,推了推眼镜,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将手中那个硬壳笔记本翻开,推到陈伯面前,声音平板无波地汇报:
“陈生,交易完毕。总成交额:人民币八十五万六千七百元整。”
八十五万!
这个数字如同一道惊雷,炸响在我混沌的脑海里!巨大的狂喜混合着难以置信的眩晕感,瞬间冲垮了所有疲惫和痛苦!超过了!远超七十万的预期!甚至超出了最疯狂的想象!
我赢了?!
我猛地看向陈伯!
陈伯缓缓睁开眼。他停止了转动核桃。那双古井般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我的身影——狼狈、虚弱、脸上混杂着血污汗水泥污,但那双眼睛,却如同淬火的刀锋,燃烧着劫后余生和巨大胜利的灼热光芒!
他看着我,足足看了五秒钟。脸上没有任何笑容,但那眼神深处,却掠过一丝极其罕见的、如同发现稀世珍宝般的……激赏!
“啪!啪!啪!”
三声清脆而缓慢的掌声,在空旷寂静的仓库里突兀地响起。
是陈伯。
他轻轻鼓着掌,目光依旧落在我脸上,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小周兄弟,”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清晰地穿透了仓库的寂静,“好本事。这堆‘垃圾’,让你盘活了。八十五万……这笔账,我认。”
巨大的喜悦如同熔岩般冲上头顶!我赢了!我活下来了!不仅保住了命,还超额完成了任务!
“陈伯!我……” 我激动得声音都在发抖,想说话,却被陈伯抬手制止。
“账,要算清楚。” 陈伯的语气恢复了惯有的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他拿起紫砂壶,给自己斟了杯茶,袅袅茶香升起。“本金五十万,三天,利钱二十万。一共七十万。剩下的十五万六千七百……是你的。”
我的心脏狂跳!十五万!1995年的十五万!一笔真正的巨款!
“阿强。” 陈伯唤道。
阿强如同幽灵般出现在桌旁,手里拿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牛皮纸信封和一张支票。
“这里是五万现金。剩下十万六千七百,给你开了张支票。深城发展银行,见票即付。” 阿强将信封和支票放在我面前冰冷的桌面上,声音毫无波澜。
我颤抖着手,拿起那个沉甸甸的信封和那张轻飘飘却重逾千钧的支票。油墨的清香混合着纸张特有的气味,钻入鼻腔。这不是钱!这是命!是未来!是我用命赌回来的翻身资本!
“谢……谢谢陈伯!” 我嘶哑着嗓子,将信封和支票紧紧攥在手里,仿佛握着整个世界。
“别急着谢。” 陈伯放下茶杯,目光平静地看着我,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如同敲打在人的心上,“小周兄弟,你是个聪明人,也是块好材料。有胆识,有急智,更难得的是……有一股子能把死局盘活的狠劲儿。这深城,遍地是黄金,也遍地是陷阱。光靠狠劲儿和运气,走不远。”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深邃:“有没有兴趣,跟我做点更大的生意?不是这种刀口舔血的‘废墟淘金’,是正正经经,能摆在台面上,赚大钱、立大业的生意。”
更大的生意?台面上的生意?
巨大的诱惑如同罂粟,瞬间在我心中绽放!陈伯的资源和能量,是我这个无根浮萍梦寐以求的靠山!如果能搭上这条大船……
但……更大的生意,意味着更深的漩涡,更难以挣脱的束缚!陈伯这样的巨鳄,岂是易于之辈?跟着他,或许能飞黄腾达,但也可能……万劫不复!
我攥紧了手里的信封和支票。那里面是十五万的现金和支票,更是我仅存的、可以掌控的底牌和自由!
是选择依附巨鳄,获得庇护和资源,但从此身不由己?
还是揣着这十五万,做一只自由却随时可能被碾死的蚂蚁?
巨大的矛盾如同两条毒蛇,在脑海中疯狂撕咬!后脑勺的伤口因为剧烈的思想斗争而突突首跳,眼前阵阵发黑。
就在这时——
“嘀嘀嘀……嘀嘀嘀……”
一阵极其轻微、却无比熟悉的电子音,毫无征兆地从我贴身口袋里传来!声音微弱,却如同惊雷炸响!
是传呼机?!林晚照给我的那个!
我猛地回过神!林晚照!她还在仓库外面!和老张在一起!
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心脏!我下意识地掏出那个廉价的数字传呼机。
小小的屏幕上,只有一行冰冷刺目的汉字:
【速归!厂急!王醒!名单变!林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