堡垒西门那混杂着恶臭与绝望的空气,仿佛还粘在陈默的衣襟上。
他带着侯三,如同两道融入晨雾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潜回流民营。
营地刚刚经历老孙头离去的悲怆,此刻又被一种新的、沉重的压抑笼罩。
男人们沉默地加固着矮墙,每一次敲打木桩的声音都显得格外沉闷;妇人们熬煮着稀薄的野菜糊糊,锅里的热气也驱不散眉宇间的愁云;孩子们依偎在母亲怀里,比往日更加安静,连舔舐豆饼碎渣的细微声响都消失了。
石柱婆娘坐在库房门口——老孙头曾经的位置,面前摊着那本粗糙的账册。
她的手不像老孙头那般枯瘦,却同样布满冻疮和老茧。
她识字不多,只会歪歪扭扭地记些简单的数目。此刻,她紧锁着眉头,用炭条在纸页上艰难地画着横竖,记录着今日领走豆料的人名和数量。
每一次落笔,都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笨拙和责任感。
库房里,那点仅存的豆料散发着微弱的谷物气息,是营地数千口人活下去的微薄指望。
“柱子家的,给…给娃儿匀一点吧…”一个抱着婴儿的妇人,脸色蜡黄,声音虚弱地哀求着,眼睛死死盯着石柱婆娘手中的小木勺。
她怀里的婴儿饿得连哭的力气都快没了,小嘴无意识地嚅动着。
石柱婆娘的手顿了顿,看着勺子里那点可怜的豆料,又看看妇人怀中奄奄一息的孩子,嘴唇抿得发白。
她最终狠狠心,还是按照定数舀出了豆料,倒入妇人破旧的陶碗里,声音干涩:“嫂子…定数不能乱…乱了,后面的人咋办?
娃儿…娃儿喝点米汤先顶顶…”她不敢看妇人绝望的眼睛,低头飞快地在账册上画了一道歪斜的竖线,炭条在纸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陈默将这一切看在眼里,胸口如同堵了一块冰冷的石头。
堡垒内的攻讦如同悬顶利刃,荒野中的追捕吉凶未卜,而营地里,最原始的生存压力正一点点榨干人们最后的气力。
他走到营地边缘的瞭望点,目光越过加固的矮墙,投向远方黑松林的方向。
寒风卷起雪沫,天地间一片苍茫死寂,没有任何赵铁头他们归来的迹象。
“大人…铁头叔他们…能行吗?”侯三搓着冻得通红的小手,声音带着少年人掩饰不住的担忧。
他鼻子下挂着清鼻涕,小脸被寒风刮得生疼。
“能行。”陈默的声音斩钉截铁,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他拍了拍侯三单薄的肩膀,“去,让柱子给你弄点热水暖暖。
堡垒那边,继续盯着,尤其是西门杂役进出的动静,还有城头守军换岗的情况,都记在心里。”
“嗯!”侯三用力点头,吸了吸鼻子,小跑着去找石柱了。
陈默的目光再次投向堡垒。巨大的城墙在铅灰色的天幕下沉默矗立,如同一块冰冷的墓碑。
刘麻子带着那颗粗糙的药丸和沉重的托付进去了,如同石沉大海,再无回音。堡垒内现在是什么情形?
胡师爷的伪证是否己经呈上?王振是否被蒙蔽?他女儿…那药丸,能否引起一丝波澜?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缓慢流逝,每一刻都如同在滚烫的沙砾上煎熬。
与此同时,黑松林边缘。
寒风在光秃秃的枝桠间发出凄厉的呜咽,卷起地面积雪,形成一片片迷蒙的雪雾。
雪地上,一串深浅不一的脚印蜿蜒伸向密林深处,其中一个脚印明显拖着一条短痕——那是瘸子留下的痕迹。
赵铁头如同一尊披着雪衣的石像,半蹲在一棵巨大的松树后。
他身上的破袄早己被雪水浸透,紧贴在精瘦的身躯上,却感觉不到丝毫寒意。
那双布满血丝、如同鹰隼般的眼睛,死死盯着前方百步开外,一处背风的岩石凹陷处。
那里,一个穿着厚实羊皮袄、背着鼓囊褡裢的身影,正缩着脖子,一边警惕地西下张望,一边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掏出干粮啃着。
正是仓吏李西!他显然赶了很长的路,又冷又怕,一条瘸腿蜷缩着,时不时神经质地抖一下。
在赵铁头身后,九个汉子如同幽灵般分散潜伏在雪地里。
他们都是赵铁头精挑细选出来的老兵油子或猎户出身,经历过昨夜的血火,此刻眼神里只有冰冷的杀意和猎物在前的专注。
他们像狼一样,在雪地里匍匐前进,利用灌木和雪堆的掩护,悄无声息地形成了一个松散的包围圈。
没有人说话,只有风雪掠过树梢的嘶嘶声,和彼此间一个眼神、一个手势的无声交流。
一个脸上带着刀疤、外号“豁牙”的汉子,悄无声息地爬到赵铁头身边,用冻得发紫的手指,在雪地上飞快地划了几个箭头和一个圈,示意包围完成,只等头儿下令。
赵铁头缓缓点了点头,目光如同焊死在李西身上。
他缓缓抽出插在腰后、用破布包裹着的半截北狄弯刀,刀锋在雪光映照下,泛着幽冷的寒芒。
他伸出三根手指,对着豁牙,然后一根根屈下。
三…二…一!
当最后一根手指屈下的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