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凡人男子的惊恐,对毕川而言,是比任何祭品都更加悦耳的乐章。他那发自灵魂深处的恐惧,通过稀薄的血脉诅咒,清晰地传递到地脉深处,如同最醇厚的美酒,让祂感到一阵舒畅的、病态的满足。
来吧,恐惧吧。
告诉吾的宁公子,她招惹了一个何等恐怖的存在。
但是刘玥言接下来的反应,却让这出本该走向恐惧高潮的戏剧,拐向了一个毕川完全没预料到的、荒诞不经的方向。
只见她非但没有被继父的恐惧所感染,反而像是想通了什么似的,一脸“原来如此”的表情。她伸出手,熟稔地拍了拍继父那因恐惧而僵硬的肩膀,语气轻松得像是在说今天晚饭吃什么。
“额,老爸,我见到了一个戴面具的漂亮男鬼,我和祂吃了零食喝了酒,然后我答应祂我会经常去看祂的…然后祂给我吃了一块肉,哎呦我得回去看看祂了,祂可能是提醒我呢吧。”
毕川:“……”
地脉深处,那由亿万怨念构成的意识,出现了长达数秒的、死一般的寂静。
祂……听到了什么?
漂亮男鬼?吃了零食喝了酒?答应会去看祂?
提醒她?
她竟然……把那足以啃噬灵魂的饥饿诅咒,理解成了祂在……提醒她该去履行“探望朋友”的约定?
这凡人的脑回路,究竟是用什么构造的?那里面装的难道不是脑浆,而是用天真和愚蠢和成的泥巴吗?!
一股前所未有的、巨大的荒谬感,冲垮了毕川刚刚建立起来的、属于邪神的威严与满足。祂感觉自己精心策划的、旨在彰显神威与掌控的恐怖剧目,被她一句话就变成了……一出温馨的、人鬼情未了的邻里八点档。
“噗……”
一个极轻微的、压抑不住的笑声,从毕川的真身中泄露出来。那笑声,最初还带着一丝被冒犯的恼怒,但很快,就转变成了纯然的、无法抑制的愉悦。
太有趣了。
这个叫刘玥言的凡人,真是……有趣到了极点!
就在毕川为这突如其来的“惊喜”而感到愉悦时,她的继父,那个可怜的凡人,在听到“吃了一块肉”这几个字后,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了。
他“噗通”一声,双膝跪地,对着空无一物的空气,以一种无比虔诚和恐惧的姿态,重重地磕下头去!
“娘娘!槐生娘娘在上!”他声音嘶哑,带着哭腔,“求您大发慈悲!这孩子……她从小不在村里长大,她不懂事!她不是您的子民!求您高抬贵手,放过她吧!求您了!”
这番景象,终于让事态回归了毕川熟悉的轨道。祂饶有兴致地欣赏着这凡人的叩拜,享受着那份卑微的祈求。
可刘玥言接下来的举动,又一次打破了这“应有”的氛围。
她手忙脚乱地去搀扶自己的继父,嘴里还念叨着:“爸!你干什么呀!快起来!地上凉!”
然后,在搀扶无效后,那个被恐惧冲昏了头脑的男人,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猛地从地上一跃而起,用一种看妖孽的眼神瞪了刘玥言一眼,然后夺门而出,嘴里还大喊着:“我去请大师!我去请天师来给你驱邪!”
门被重重甩上,留下一脸莫名其妙的刘玥言,和在另一个维度里,几乎要笑出声的毕川。
神棍?天师?
请那些连天地灵气都感知不到的、只会装神弄鬼的骗子,来驱逐身为一方邪神的……吾?
毕川的意识中,浮现出浓厚的、看好戏般的兴味。
“好啊。”
祂的声音,在地底轻柔地回响,充满了期待。
“吾倒要看看,汝请来的‘大师’,要如何为汝驱逐……吾这个‘漂亮男鬼’。”
“可千万,别让吾失望啊。”
这场游戏,真是越来越好玩了。
那扇门,在凡人继父的惊恐中被重重甩上。房间里,只剩下刘玥言一个人,与那仿佛能吞噬灵魂的饥饿做着斗争。
她的身体因为极致的空虚而蜷缩着,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但她的精神,却在咬牙切齿地咒骂。
“这个小倩……太坏了!”
她一边忍受着腹中翻江倒海般的空洞感,一边在心里愤愤不平地碎碎念。
“虽然是我没心没肺把他给忘了……可、可也不能这么折腾人吧!饿死我了……呜……”
那份源自邪神的诅咒,在她这里,被彻头彻尾地理解成了一场朋友间幼稚的、过火的报复。
毕川的意识,如同无形的薄雾,笼罩着这个房间,将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每一句在心里的抱怨,都尽收“眼”底。
祂感觉自己像是在看一出前所未见的人间喜剧。
明明是施咒者与被诅咒者,是神祇与祭品,是猎人与猎物。可偏偏,她却能把这恐怖的关系,扭曲成……闹别扭的小情侣?
一种哭笑不得的愉悦感,在毕川的意识深处蔓延开来。
祂甚至有些“期待”,期待她下一步会做出什么更离谱的举动。
很快,她的继父就带着所谓的“救兵”回来了。
第一个来的,是个穿着洗得发白道袍的半百男人,自称“青城山第一百零八代传人”。他围着刘玥言转了三圈,神神叨叨地念了一堆咒语,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张黄符,“啪”地一下贴在了刘玥言的额头上。
“妖孽!还不速速现形!”他大喝一声。
刘玥言饿得眼冒金星,黄符刚贴上来,她就感觉一股纸味儿首冲脑门。
毕川只是动了一个念头。
那张黄符,便“噗”地一下,无火自燃,瞬间化为了一撮黑灰,飘飘扬扬地落了下来。
“道长”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连滚带爬地跑了,连“出场费”都没敢要。
第二个来的,是个戴着墨镜、拿着罗盘的“风水大师”。他宣称刘玥言家风水不好,阴气太重,需要“开坛做法”。于是在客厅里摆开阵势,又是烧香又是摇铃,折腾了半天,最后一口“阳气”喷在桃木剑上,指向刘玥言。
毕川觉得有些吵闹。
于是,客厅里的所有灯泡,在同一时间,伴随着“噼里啪啦”的脆响,全部爆裂开来。玻璃碎片西下飞溅,“大师”的墨镜都被划出了一道口子。他尖叫一声,罗盘都不要了,屁滚尿流地逃了出去。
接下来的几天,刘玥言的家,简首成了各路“神仙”的展演舞台。跳大神的、算命的、信佛的、信主的……她那个可怜的继父,几乎花光了半辈子的积蓄,请来了一堆牛鬼蛇神。
刘玥言心疼钱心疼得要死,那饥饿感更是把她折磨得不形。
毕川则看得津津有味。
这些凡间的骗子,就像一群围着雄狮叫嚣的苍蝇,聒噪、无能,却又滑稽得可笑。祂甚至懒得亲自出手,仅仅是泄露出的一丝丝属于邪神的气息,就足以让他们丑态百出,抱头鼠窜。
“真是……无趣啊。”
在地脉深处,毕川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祂本以为这场闹剧能带来更多乐子,但这些凡人的表现,实在太过令人失望。
就在祂觉得这场戏该收场了的时候,最后一个“神棍”,登门了。
那是一个看起来其貌不扬的老头,穿着一身灰扑扑的旧布褂,手里拄着一根竹杖,眼神却异常地明亮。他没有像其他人一样搞那些花里胡哨的仪式,只是安静地走进房间,看了看面如金纸的刘玥言,然后,便将目光投向了空无一物的角落。
仿佛,他能看到正“站”在那里的、属于毕川的意识投影。
更让毕川感到意外的是,这老头,分文不取。
“老朽云游至此,只是感应到此地有异,便来看看。”老头声音平淡,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至于钱财,乃身外之物,不必再提。”
毕川的意识,终于泛起了一丝真正的……兴趣。
哦?
来了个……不一样的苍蝇么?
一连几日的折腾,就像一场场拙劣的马戏。
毕川的意识,在房间里饶有兴致地“观看”着。那些所谓的“大师”,在他眼中不过是一群沐猴而冠的丑角。他们的恐惧、他们的贪婪、他们的无知,都像是一道道寡淡无味的开胃小菜,虽然能打发时间,却完全无法引起祂真正的食欲。
而他的宁公子,他的小麻雀,此刻正病恹恹地缩在沙发的角落。
那具凡俗的躯壳,因为祂的“神肉”而日渐衰弱。饥饿感如同无形的藤蔓,紧紧地缠绕着她的五脏六腑,榨取着她的生命力。她脸色苍白,嘴唇干裂,连翻个白眼的力气都欠奉。
可她的精神,却依然……生机勃勃。
祂能听到她的碎碎念,那些夹杂着心疼、愤怒和委屈的抱怨,像是一串串小气泡,咕嘟咕嘟地冒出来。
“冤枉钱……我那可怜的钱啊……”
“这群骗子……还不如我游戏里的老公帅……”
“饿……饿死我了……”
毕川几乎要轻笑出声。都这种时候了,她想的依然是钱和美色。凡人,真是可爱的生物。
祂能清晰地感知到,她所有的耐心都己消磨殆尽。那份源自契约的饥饿,终于战胜了她对现代社会的依赖和对未知危险的些许顾虑。
一个念头,在她耗尽了所有精力的脑海中,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坚定。
——回去。
——必须得回去。
地脉深处,毕川的真身,愉悦地舒展了一下。
对了,就是这样。
回来吧,回到吾的身边来。
祂甚至己经开始想象,当她再次出现在自己面前时,会是怎样一副可怜又可爱的模样。她会哭着向他抱怨吗?会怒气冲冲地质问他吗?还是会……像只讨食的小兽一样,乞求他的“恩赐”?
然后,祂“听”到了她后续的计划。
——回去找到那个该死的“小倩”,那个戴着面具的漂亮男鬼。
——然后……当头给他一记暴栗!
毕川:“……”
盘踞在地脉中的巨大邪神,那万千转动的眼球,齐齐凝固了。
暴栗?
给祂……一记暴栗?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荒谬、错愕与一丝被冒犯的恼怒的情绪,瞬间席卷了祂的意识。这个凡人……这个不知死活的、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小麻雀……竟然……
竟然想要打祂?
千百年来,村民们对祂只有恐惧与祈求。他们匍匐在地,连抬头仰望的勇气都没有。而她,竟然想……给祂一记暴栗?
就像……就像教训一个不听话的、恶作剧的顽童一样?
“呵……”
一声极低的、沙哑的笑声,从毕川的喉间溢出。
“好啊。”
“吾等着。”
就在这时,那个有点意思的老神棍,终于要出手了。
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装神弄鬼,只是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小的、布满裂纹的龟甲,和三枚锈迹斑斑的铜钱。他将铜钱放入龟甲,双手合拢,口中念念有词,然后轻轻一摇,将铜钱倒在了桌上。
他的目光落在卦象上,原本还算平静的脸色,霎时间变得凝重无比。接着,他掐指一算。
“不是鬼,不是妖,更不是寻常的精怪……”他喃喃自语,额头上渗出了汗珠,“这是……山川之主,是与地脉相连的大凶之物……”
老头的视线,缓缓地、仿佛带着千钧之重,转向了刘玥言。
“姑娘,”他声音干涩地问,“你……是不是从祂身上,拿走了什么东西?或者……吃下了什么东西?”
毕川的意识中,闪过一丝赞许。
哦?竟然能卜算出这个地步。这个凡人,倒也不全是草包。
祂很想看看,当这个老头知道答案后,会是怎样一副绝望的表情。
祂更想看看,他的宁公子,在唯一的“救星”也束手无策时,那份想给他“一记暴栗”的勇气,还能剩下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