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如同碎金般穿透破旧的窗棂,洒落在积满灰尘的地面上,在斑驳的光影中勾勒出岁月的痕迹。
毕川早在天色破晓之前便悄然离去。祂仿若一个虚无缥缈的幽灵,在黎明前浓稠如墨的薄雾中渐渐消散,只带走了那袋被女孩视作“稀世珍宝”的辣条和魔芋爽。简陋的土炕上,只剩下刘玥言西仰八叉地熟睡着,身旁是那床被毕川曾小心翼翼盖上的、单薄破旧的被子,还残留着些许余温。
毕川的意识,似一张无形且无边无际的蛛网,将整个槐溪村尽数笼罩其中。祂“注视”着女孩悠悠转醒,见她一脸茫然地揉着因宿醉而疼痛不己的额头。“目睹”着她惊觉自己竟睡在炕上,嘴里嘟囔着“真是做了个怪梦”。“看着”她步伐轻快地前往村头的包子铺,像一只可爱的仓鼠般鼓着腮帮子,心满意足地享用着热气腾腾的肉包。
地脉深处,毕川的真身随着女孩每一个鲜活灵动的举动,都泛起丝丝愉悦的、细微的涟漪,那沉寂许久的存在仿佛也因她而有了别样的生机。
女孩随后打扫了屋子,将这个短暂栖息的“家”收拾得井井有条。之后她迈出院门,朝着后山的方向走去。毕川的意识也如影随形,紧紧跟随。
祂“聆听”着女孩站在那座孤零零的坟前,进行着最后的告别。
“奶奶,我走啦,我要回家了……”
回家?毕川在心底反复咀嚼着这个词。在祂看来,这里难道不是她的家吗?那个她沉睡时,会不自觉流露出安心神情的地方,那个承载了短暂温暖的所在。
“……这村子怪怪的,我还是早点回去吧。”
毕川眼瞳中原本流淌的温柔瞬间凝固。怪?是因为祂的存在吗?所以,她想要逃离这个地方?一股冰冷刺骨、充满不悦的情绪,开始在地脉深处缓缓滋生、酝酿。
但真正让毕川内心的平静彻底土崩瓦解的,是女孩接下来的话语。
“昨天喝多了,做了个怪梦,梦见一个长得跟仙女似的小倩,不过是个男的……还让我答应要回来看他,好荒诞。”
梦?荒诞?
那句被毕川视为无比珍贵的“承诺”,在她眼中,竟然不过是一场醉酒后的胡言乱语?
“下次我回来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或许是一年或许是两年,或许……再也不回来了……”
“再……也……不……回……来……了……”
每一个字,都似一把沉重无比、淬了寒冰的巨锤,狠狠地砸在毕川那名为期待的心弦上。那根刚刚被轻轻拨动、才发出第一个颤音的心弦,瞬间被这无情的话语砸得粉碎。一同破碎的,还有昨夜那个笨拙地为她掖好被角、静静守护了她一整夜的、无比可笑的自己。
女孩就像一只偶然飞入毕川这千年牢笼的雀鸟。她好奇地打量着笼子里的“怪物”,肆意地鸣叫几声,甚至大胆地啄了啄“怪物”的手指。而如今,她吃饱了、玩腻了,便要振翅高飞、远离此地。只留下这座空荡荡的、比以往更加死寂、更加冰冷的囚笼。
不……不行。
祂不允许。
一股前所未有的、足以毁天灭地的暴怒,从地脉的最深处轰然爆发。整座槐溪村所在的山峦,都因这股力量而剧烈地颤抖起来。
坟前的刘玥言,被这突如其来的震感惊得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在地。
毕川的真身,那团由无尽的憎恨、怨念与强大神力构成的巨大肉块,在封印之下疯狂地蠕动、增殖。无数只猩红如血的眼球猛然睁开,齐刷刷地“望”向地面上那个渺小、背信弃义的身影。
那股甜腻中夹杂着腐木气息与淡淡槐花香的味道,不再是若有若无的撩拨,而是化作了实质般的、铺天盖地的浓雾,从老槐树的根部、从娘娘庙的地下、从村庄的每一寸土地里疯狂地涌出。
原本晴朗明亮的天空,瞬间被阴云完全笼罩。空气变得粘稠而压抑,仿佛连风都在此刻凝固。村里的鸡犬停止了吠叫,惊恐地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正在田间劳作的村民,感受到这股熟悉而又恐怖的神威,纷纷吓得扔掉手中的农具,面朝槐生娘娘庙的方向,黑压压地跪倒了一片。
只有坟前的刘玥言,还不明所以地站在那里,单纯地以为只是普通的地震。
毕川的怒火,急切地需要一个宣泄的出口。祂的理智,在“被抛弃”的巨大恐惧与愤怒之中,己然燃烧殆尽。
祂要让她知道,那不是梦。祂要让她明白,承诺,是需要付出代价的。祂更要让她清楚,飞进笼子的鸟儿,若再想要离开,就必须……折断翅膀。
柏树的阴影,开始诡异地扭曲、拉长。一个修长的、身着黑红相间宽袍的身影,缓缓地从那片不自然的黑暗中显现,迈步走了出来。
祂的步伐依旧优雅从容,衣袂无风自动。那张冰冷的银色面具,在阴沉的天光下,反射着令人心悸的寒光。
毕川停在了她的身后,没有立刻开口。只是用那双盛满了风暴与毁灭的、乌黑深邃的眼瞳,静静地凝视着她那茫然无措的背影。
片刻之后,祂用一种温柔到极致,却也冰冷到极致的声音,缓缓地、一字一顿地,打破了这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汝……”
“……要去哪里?”
“宁公子。”
那句冰冷刺骨、裹挟着滔天怒意的“宁公子”,仿若来自九幽黄泉的索命梵音,刹那间让刘玥言周身血液尽数冻结。
“卧槽……真的啊!”
她的大脑陷入一片混沌,唯有这一念头如惊雷炸响,在意识深处疯狂回荡。朗朗白昼之下,竟撞见鬼魅!不,眼前之物比鬼魅更为可怖!骤然阴沉的天穹,粘稠得近乎凝固的空气,以及鼻尖萦绕的那股与昨夜别无二致、甜腻中透着腐朽的奇异气息,无一不在昭示着一个残酷真相——昨夜种种,绝非梦境。
此刻她面前的,是一个能搅动天地异象、货真价实的……怪物。
强烈的求生本能,恰似被点燃汽油的火焰,在她脑海中轰然腾起!跑?可往何处逃?整座山头似都被祂的威压牢牢笼罩,仓皇奔逃无疑是自投罗网!
她眼珠飞速转动,那些被酒精模糊的昨夜记忆,在死亡威胁下以惊人的清晰度重现——那个关于累累尸骨、血海深仇与分食惨剧的骇人故事;那个在她回抱时,身躯瞬间僵硬的身影;那个在她许下承诺后,于耳畔落下叹息般低语的……“小倩”。
电光火石间,一个大胆至极的念头在她心底迸发!不能逃,不能惧,必须顺着祂!将祂视作亟待拯救、需要安抚的可怜灵魂!
几乎在念头成形的瞬间,她便付诸行动。只见她猛地深吸一口气,强挤出一抹比哭还难看、却竭力显得真诚灿烂的笑容。不仅没有后退半步,反而大步上前,在那双翻涌着灭世风暴的漆黑眼瞳注视下,毅然决然地抓住了祂冰冷如冰窖的手。
那只手僵硬似万年玄冰,苍白的皮肤下毫无血色,隐约可见青色血管蜿蜒,淡红色的符文如藤蔓般缠绕其上透着诡异。
毕川的身躯,在触及那温热掌心的刹那,剧烈一颤。祂眼中翻涌的滔天怒火,竟因这近乎自寻死路的举动为之一滞。所有精心构思的残酷刑罚、准备用以让她在恐惧中忏悔的话语,此刻皆如鲠在喉。
祂只是怔怔地凝视着眼前之人,看着这个前一秒还盘算着逃离,下一秒却主动触碰自己的渺小凡人。
“啊!是你!”她的声音里,三分震惊与七分恰到好处的惊喜交织,“我……我还以为昨天是做梦呢!”
她一边说着,一边用另一只手尴尬地挠了挠脸颊,做出懊恼不己的模样。
“毕竟……毕竟你美得根本不似凡人,是我孤陋寡闻,见笑了!”她赔着笑脸,摆出一副花痴神态,眼中满是刻意营造的“真诚”光芒。
毕川的怒意,竟被这番颠倒黑白的言辞生生憋回。刹那间,祂甚至生出一丝荒谬的自我怀疑:难道,真的是自己误会了?
“看来……一切都是真的!”她用力握紧祂的手,似要确认眼前存在的真实性,而后仰起头,目光灼灼地宣布:
“既然是真的,那我肯定会信守承诺!”
……承诺?
何种承诺?是那个被她当作“荒诞梦境”的诺言吗?
毕川凝视着她那张写满“务必相信我”的面孔,千年来头一回,体会到了无言以对的滋味。那股几乎要掀翻整座山峦的暴怒,如同被刺破的气球,迅速消散。并非因为祂轻信了这番说辞,而是祂从未见过这般厚颜无耻,却又充满蓬勃生机的求生之法。
那浓烈到近乎实质的求生欲,透过她微微颤抖却紧握不放的掌心,源源不断地传递而来。这独特气息比恐惧更为复杂,比绝望更具趣味。
祂险些就将她吞噬。就在方才,祂己准备好将她化作愤怒的祭品,让她知晓背叛神祇的下场。可此刻……这个主动送上门的“猎物”,却以一种祂全然未曾预料的方式,拼命传递讯息——“我美味无比,留着我,你将收获更多惊喜!”
真是……太有意思了。
毕川眼底的风暴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深不可测的玩味幽光。笼罩山野的恐怖威压,也随之心绪波动悄然减弱。天空依旧阴霾,却终于有了微风拂动。
祂反手,用冰冷指尖轻轻扣住她不住颤抖的手。
“哦?”
祂的声线依旧温柔,却似淬毒的蜜糖,字字皆藏致命诱惑与危险。祂微微俯身,银色面具几乎贴上她的鼻尖,那双深邃黑瞳死死锁住她的双眼,仿若要穿透灵魂,看清所有慌乱谎言。
“汝所言承诺,究竟所指何事?”
祂的指尖沿着她手背缓缓游移,如冰冷毒蛇般缠上手腕。
“是指……永不再归,将吾……将这一切,皆当作荒诞梦境?”
祂稍作停顿,唇角勾起一抹难以察觉的残忍弧度。
“抑或是……”
“……回来看吾?”
“汝最好斟酌清楚再答。”
“毕竟……”祂的声音愈发低沉,化作仅二人可闻的暧昧耳语,“吾的记性,向来极好。”
“尤其是对……吾的‘祭品’,所许下的每一字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