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风带着潮湿的暖意,吹绿了明德中学的香樟新叶。许意蹲在操场边系鞋带时,指尖触到运动鞋里的小石子——是刚才试跑时从跑道缝隙里钻进去的。
“紧张吗?”纪念之抱着两瓶矿泉水跑过来,橘色头发被风吹得乱糟糟,“800米决赛啊姐妹,你居然敢报,我敬你是条汉子!”
许意摇摇头,把石子倒出来,鞋底在塑胶跑道上蹭出轻微的声响。她以前最怕体育课,跑两步就喘得像只破风箱,每次都是林盛泽替她跟老师求情,说她“低血糖不宜剧烈运动”。可现在,她不仅报了800米,还一路闯进了决赛。
“其实我也怕。”许意扯了扯运动服领口,露出锁骨处若隐若现的星星吊坠——上周整理抽屉时翻出来的,鬼使神差地又戴上了,“但想试试。”
试试什么?试试能不能摆脱“需要被保护的妹妹”的影子,试试能不能在没有他的地方,自己站稳脚跟。
广播里开始叫800米决赛选手的名字,许意深吸一口气,跟着队伍走向起跑线。站在她旁边的是隔壁班的体育生,肌肉线条流畅,眼神里带着志在必得的锐利。
发令枪响的瞬间,许意几乎是凭着本能往前冲。第一圈还算顺利,风灌进耳朵,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和喘息。到第二圈时,腿像灌了铅,喉咙里泛起铁锈味,眼前开始发黑。
她好像看到了初中时的操场。林盛泽站在终点线旁,手里拿着瓶温水,见她跑过来,无奈地笑着摇头:“说了让你别逞强。”阳光落在他发梢,雪松味混着青草香,温柔得让人心慌。
“许意!加油!”纪念之的呐喊把她拽回现实。
许意猛地回神,咬着牙加快了脚步。不能停,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一遇到困难就想躲到别人身后。她甩开那些模糊的影子,盯着前方的终点线,那里没有等她的人,但有她自己要跑的路。
冲过终点线的那一刻,她腿一软差点摔倒,被纪念之一把扶住。成绩是第三名,不算顶尖,但对她来说,己经是跨越山海的进步。
“牛逼啊你!”纪念之把水塞进她手里,眼睛亮得像星星,“我就知道你可以!”
许意靠在栏杆上喘气,汗水顺着额角往下淌,滴在胸前的吊坠上。阳光穿过镂空的星星,在锁骨处投下细碎的光斑,像谁的指尖轻轻拂过。她突然觉得,那些以为跨不过去的坎,其实跑着跑着,也就过来了。
晚自习的铃声刚响过,许意的手机在桌洞里震动了一下。是沈漾发来的消息,只有一张照片:未名湖的冰化了,岸边的柳树抽出新芽,嫩绿的枝条垂在水面上,荡起一圈圈涟漪。
“北京的春天来了。”他附加了一句。
许意盯着照片看了很久,手指在屏幕上悬停半天,才回复:“我们这边也变暖了,香樟长新叶了。”
沈漾几乎是秒回:“你上次说想报物理竞赛辅导班,资料我找盛泽整理好了,下周寄给你。”
“盛泽”两个字跳进眼里时,许意的心跳还是漏了一拍。她捏着笔的手指紧了紧,笔杆上的漆被蹭掉一小块。
“不用麻烦他了。”她回复,“我己经在学校报了兴趣小组,老师会指导的。”
“他特意整理的,说你基础弱,用他的笔记可能更合适。”沈漾的消息紧跟着进来,“别跟自己较劲。”
许意看着屏幕,突然笑了。沈漾总是这样,明明什么都知道,却装作若无其事地调和。她能想象出林盛泽整理笔记时的样子——一定是字迹工整,重点用红笔标出,旁边还画着清晰的示意图,就像以前无数次帮她讲题时那样。
可那又怎样呢?他的认真,从来都带着“哥哥对妹妹”的分寸感,干净得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
“那谢谢他。”她最终回复道,语气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
挂了电话,纪念之凑过来,用胳膊肘撞了撞她:“沈漾哥说啥了?是不是林盛泽……”
“他帮我整理了竞赛资料。”许意翻开物理练习册,声音淡淡的,“没别的。”
“哦。”纪念之拖长了调子,眼珠转了转,“对了,我表哥上周又看到林盛泽了,说他跟那个苏晚一起在湖边背书,苏晚穿了件白色的连衣裙,风一吹,跟画里走出来的似的。”
许意翻书的手指顿了顿,书页边缘被捏出一道折痕。她抬起头,看向窗外:晚自习的灯光透过玻璃,在香樟树上投下斑驳的影子,新叶在风里轻轻摇晃,像无数只振翅的绿蝴蝶。
“挺好的。”她低下头继续做题,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格外清晰,“春天就该穿白裙子。”
纪念之看着她紧绷的侧脸,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她知道许意不是真的不在意,只是学会了把情绪藏得更深。就像她书包侧袋里永远装着的薄荷糖——以前是林盛泽喜欢吃的牌子,现在换成了最普通的水果味,却还是会在紧张时偷偷剥开一颗,含在嘴里,让那点凉意在舌尖慢慢散开。
清明节放假那天,许意回了趟老房子。钥匙插进锁孔时,铁锈摩擦的声音在安静的楼道里格外清晰。推开房门,灰尘在阳光里跳舞,空气里飘着旧书和樟脑丸的味道。
她是来拿初中的物理笔记的——竞赛辅导老师说基础知识点很重要。书架在客厅最里面,第三层的角落里,果然堆着一摞蓝色封皮的笔记本,封面上有她歪歪扭扭的签名,旁边还有个小小的“泽”字,是林盛泽帮她写的。
指尖拂过粗糙的纸页,许意蹲下来翻找,膝盖撞到了书架最底层的木箱。箱子没盖严,露出半本相册,封面是冰岛的极光,是他们小时候全家去旅行时拍的。
她把相册抽出来,吹掉上面的灰。翻开第一页,是五岁的她和七岁的林盛泽。她穿着红色的羽绒服,像个圆滚滚的苹果,赖在林盛泽怀里不肯下来,他皱着眉把她往上托了托,嘴角却偷偷翘着。照片背面有一行小字,是林盛泽妈妈写的:“盛泽说,妹妹是世界上最麻烦的生物,却还是把最后一颗糖给了她。”
许意的眼眶突然热了。她往后翻,看到小学时的春游,林盛泽背着发烧的她走了两公里山路,额角的汗滴在她手背上;看到初中入学那天,他帮她扛着沉重的行李箱,在宿舍楼下叮嘱宿管“她怕黑,麻烦多照看点”;看到去年秋天,他在便利店门口蹲下来,替她擦掉脸上的眼泪,冲锋衣上的雪松味混着雨丝,温柔得让人心疼。
原来那些被她刻意忽略的细节,早就像年轮一样,刻进了成长的轨迹里。他不是突然变得冷漠,只是用他的方式,把“喜欢”藏进了“妹妹”的壳里,既怕惊扰了她,又怕放纵了自己。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打断了翻涌的思绪。是纪念之打来的,背景音里吵吵嚷嚷的。
“许意!你快来市中心的书店!”她的声音带着兴奋,“我好像看到林盛泽了!”
许意的心猛地一跳,手里的相册“啪”地掉在地上,照片散了一地。她慌忙捡起最上面一张——是初三那年的运动会,她跑800米中途摔倒了,林盛泽冲过来把她背起来,校服后背沾着她的眼泪和泥土,他却笑得一脸无奈。
“他怎么会回来?”许意的声音发颤,指尖捏着照片的边角,都快捏烂了。
“好像是学校有交流活动!我刚在书店门口看到他了,穿着灰色的风衣,跟以前一样帅!”纪念之的声音越来越近,“他好像在等什么人……哎?那不是苏晚吗?他们一起往书店里走了!”
手机从耳边滑下来时,许意还保持着举着的姿势。窗外的阳光穿过老房子的窗棂,在散落的照片上投下长长的影子,像谁的叹息,一声又一声。
她慢慢蹲下去,把照片一张一张捡起来,放进相册里。最后捡起那张运动会的照片时,指腹反复着林盛泽被弄脏的校服后背,那里仿佛还残留着他的温度。
原来有些告别,不是声嘶力竭的争吵,也不是痛哭流涕的拥抱,而是某个寻常的午后,你突然发现,他的人生轨迹,己经和你彻底错开了。
从老房子出来时,天己经擦黑了。许意沿着老街往地铁站走,路边的梧桐树抽出新芽,嫩绿的叶子在路灯下泛着柔和的光。
经过街角的文具店时,她停下脚步。橱窗里摆着最新款的笔记本,封面是深蓝色的,印着猎户座的星图——是林盛泽最喜欢的星座。
她推门走进去,风铃在头顶叮当作响。店主是个戴眼镜的老爷爷,笑着问:“小姑娘想买点什么?”
“那个星座笔记本。”许意指着橱窗,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惊讶。
付完钱出来,晚风带着樱花的甜香吹过来,她翻开笔记本的第一页,提笔写下一行字:“202X年4月5日,春风很好,适合往前走。”
笔尖落在“走”字上时,手机又震动了。这次是林盛泽发来的消息,只有短短一句:“沈漾说你要竞赛资料,我整理好了,地址发我。”
许意看着屏幕上他的名字,那个曾经让她心跳加速、让她辗转难眠的名字,此刻却像杯温吞的水,没什么波澜了。
她想了想,回复:“谢谢,但不用了。我己经找到适合自己的学习方法了,祝您一切顺利。”
发送成功的提示跳出来时,她把手机揣回口袋,加快了脚步。地铁站的灯光在前方亮着,像颗温暖的星子,指引着方向。
路过中心广场时,有人在放风筝。一只银色的蝴蝶风筝飞得很高,线轴在孩子手里转得飞快,风筝尾巴在夜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许意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首到风筝挣脱了线,摇摇晃晃地往远处飞去,消失在夜色里。
孩子急得哭了,妈妈蹲下来安慰:“没关系,它想自己飞了。”
许意突然笑了。她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笔记本,又摸了摸胸前的星星吊坠,转身走进了地铁站。
电梯缓缓下降时,她看着玻璃倒影里的自己:头发扎成利落的马尾,额角还有没擦掉的汗渍,运动服的领口沾着点灰尘,却眼神明亮,脚步轻快。
原来成长就是这样,有些人教会你心动,有些人教会你告别,而最终,你要学会自己往前走。不用刻意忘记谁,也不用强迫自己放下什么,就带着那些回忆,像风筝一样,慢慢飞向属于自己的天空。
地铁进站的风掀起她的衣角,许意握紧手里的笔记本,跟着人群走了进去。窗外的灯火飞速倒退,像那些被甩在身后的日子。她知道,前方没有等她的人,但有属于她的春天,有她自己要跑的跑道,有无数个值得期待的明天。
至于那本印着猎户座的笔记本,她打算用来写竞赛笔记。毕竟,星星那么亮,不应该只用来怀念,更应该用来照亮前路啊。
春风穿过隧道,带着远处的花香和青草味,轻轻拂过她的发梢,像谁在说:“往前走吧,别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