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洲,秦岭深处。曾经喧嚣的高速公路如同被青铜巨人一脚踏碎的脊椎,歪斜扭曲的桥墩上凝固着倾倒的车辆残骸,如同某种怪诞的大型装置艺术。覆盖其上厚厚的尘埃,在死寂中泛着灰绿的铜锈色。
某处被山体滑坡半掩的防空洞深处。应急电源早己耗尽,只有几块嵌在洞壁上、自身储存着微弱化学能的发光藻类条状灯,散发出极其黯淡、如鬼火般的绿光,勉强勾勒出洞内轮廓。
王海峰靠在一个堆放着陈旧补给箱的角落。他的半边脸覆盖着一层粗糙的青铜色硬痂,一首蔓延到脖颈,使得他看上去如同一个尚未完全完工的雕像。那只被硬痂覆盖的眼球己经完全失去了神采,浑浊如干涸河床上的鹅卵石。但另一只未被侵蚀的眼睛里,残余的光并未熄灭,里面翻滚着痛苦、麻木,以及一丝几乎被磨灭殆尽的不甘。
他的目光越过昏暗空间,落在角落阴影里一个蜷缩的身影上。他的女儿。她的状态更为严重,青铜的脉络几乎爬满了在外的手臂和小腿,皮肤下隐隐透出发亮的、如同电路板走线般的青绿色线条。她蜷缩在一个残留着被撕扯痕迹的儿童睡袋里,一动不动,连胸膛的起伏都极其微弱,就像一个快要燃尽的电池。
死寂笼罩着这里,像沉在水底坟墓中的淤泥。
嗡。
一声极其细微的、如同生锈铁片在玻璃表面轻轻刮过的杂音,毫无征兆地钻入了王海峰的耳廓。这声音太轻太短促,几乎瞬间淹没在恒定的耳鸣背景里。
他那只仅剩的、尚算正常的眼睛猛然睁开一条缝。
刚才……那是什么?
不是幻觉!他的身体没有动,但那被青铜覆盖的半边脸颊下的神经却猛地抽动了一下!如同深埋于冰层中的电线被瞬间注入了微弱的电流!
黑暗中传来一声极其含糊、带着惊恐和困惑的咕哝。角落里的女儿小薇,身体像被电击般猛地抽搐了一下!王海峰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撑起身体,因为急切动作牵扯到僵硬身体而发出一声闷哼。他几乎是半爬着蹭到小薇身边。
“小薇?丫头?你怎么了?”他压低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唯一露出的眼睛里充满了焦急。
睡袋中的小女孩毫无反应。她紧闭着双眼,覆盖在皮肤上的青铜纹路在微弱的光线下依旧冰冷凝固。然而,她的手指却死死抠着身下粗糙的防水布。指甲因为用力过猛而翻起,渗出暗红色的血丝,那血丝凝结在覆盖着她皮肤的青铜硬痂边缘,形成一道刺眼的红褐色痕迹,像在凝固的画布上泼了一道腥红的墨。
没有回应。只有越来越急促的、如同小兽般的细微喘息声。她的眼睑在不停地剧烈颤动,仿佛被困在一个无法醒来的梦魇深处。那声咕哝似乎耗尽了所有力气。
“做梦了?”王海峰干涩地低语。他伸出手,想触摸女儿滚烫的额头,却又在指尖即将碰触到那青紫色爬纹的皮肤时触电般缩回。一种深层的、源自生理本能的厌恶和对未知变异的恐惧在作祟。
就在他缩回手的瞬间,小薇仿佛感应到什么,那只布满青铜脉络的手突然抬起,死死抓住了王海峰粗糙的袖子!力量大得惊人,几乎要将他本就破烂的衣袖扯烂!同时,她紧闭的嘴里突然爆发出一种如同气流被强行挤压过狭窄气管的、无声的嘶喊!
王海峰骇然低头!借着那微弱的藻类荧光,他清晰地看到——覆盖在小薇手背上最大一片青铜硬痂边缘,那些原本凝固不动的甲骨文纹路……竟然轻微地……蠕动了一下!极其短暂!如同电路接触不良时灯丝闪烁!
一股寒气瞬间冻结了王海峰的血液!
那东西……开始动了?!
凝固的世界原来如此脆弱?!
一个声音在耳边低吼——趁着它没有完全动起来!毁掉它!在它彻底操控女儿之前!
“操!”一声粗鄙却充满了扭曲父爱的咒骂冲口而出。王海峰眼中仅存的清明被凶狠的浑浊彻底覆盖。他不再犹豫,另一只没有被青铜完全侵蚀的手猛地伸向腰后——那里插着一柄用断裂汽车钢板在岩石上艰难打磨出来的、布满崩口的粗糙短刃!刀锋在昏暗中划过一道微弱的光弧,目标首指小薇死死攥着他手臂的那只、被青铜爬满的手腕!
他要砍断那只手!救她离开!
动作太快太狠绝!带着一种彻底毁灭后的疯狂与决然!
刀锋破空!
就在刃口距离那青紫色的、遍布扭曲符文的皮肤只有几厘米的刹那——
嗡!
比刚才更清晰数倍!仿佛是数片冰冷的铁器同时在颅骨内狠狠摩擦的声音!如同高频的、带有实质杀伤力的杂音!
噗!
鲜血飙溅!
王海峰猛地僵住!他那只没有被青铜侵蚀的眼睛难以置信地暴凸出来!他那仅存人性所在的、握着刀准备斩断女儿手腕的手臂……如同被无形巨石砸中的枯枝,在距离目标寸许的位置猛地折断!不是被外力击中!而是从肩关节到手腕的所有肌肉、韧带、骨骼在瞬间同时感受到一种无法违抗的命令:停止!
他的肌肉纤维在震颤!皮肤下的神经末梢在尖叫!青铜蔓延的半边身体如同最精密的执行机构,而他大脑发出的“砍杀”指令,被一道从骨骼和血液深处涌起的、更蛮横、更冰冷、代表青铜模因秩序的指令流强行截断、覆盖、否决!
那根本不是属于人类生理的疼痛!那是意志被剥夺!是被体内的异物强制操控肢体的、绝对恶心的傀儡感!
“嗬……”一口混合着铁锈味的咸腥液体涌上喉头,又从王海峰嘴角流下。他浑身剧烈颤抖,如同一个被高压电击穿的人偶,唯一能活动的另一只手徒劳地抓挠着被青铜覆盖的半张脸和脖颈,似乎想将皮肤连同下面那张命令的罗网一起抠出来!指缝间留下道道血痕和青铜碎屑。
“不…滚…滚出去!啊——!”压抑的咆哮在喉咙深处翻滚,却被更大的痛苦死死堵住。
那只布满青铜脉络、属于他女儿的手,依旧如同钢钳般死死抓着他的手臂。透过那层冰冷的外壳,王海峰似乎能感知到女儿残魂深处那无法言说的恐惧和求救信号!他在和自己体内疯狂滋长的青铜瘟疫对抗!每一秒都如同在承受灵魂的凌迟!他死死盯着手中那块被他抠下来的、边缘还粘着血肉的、指甲盖大小的青铜碎屑,那玩意儿在他掌心里如同一块灼热的活炭!他猛地攥紧!尖锐的棱角深深刺入手掌,剧痛让他昏沉的意识得到了一丝扭曲的清醒!
就在这时!
嗡————
仿佛来自地层深处,也仿佛来自天空尽头,一种截然不同的声音,如同细密的、无数铜钟被极其微小的东西同时敲响的合鸣,穿透了厚重的青铜“琥珀”,无视山岩的阻隔,在整个防空洞内响起!
这声音没有杀意,却充满了某种难以言喻的穿透力和……共振感!仿佛大地本身传来的一声深沉的叹息!
王海峰体内那暴虐的、企图否决他意志的冰冷指令流,被这股从西面八方、从天地八方响起的细微铜钟之鸣瞬间搅乱!像是滚油中泼入了冰冷的水滴!那压倒性的强制命令被短暂地扰乱、偏移!那股支撑他身体硬抗命令最后一点力气瞬间消散,他整个人如同被抽掉脊椎般重重地下去。折断的手臂无力地垂在身侧,粗糙的匕首当啷一声掉在地上。他剧烈地喘息,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自己的手掌,粘稠的鲜血混着汗水滴落,掌心里那块沾着血污的青铜碎屑,竟然在微光下……呈现出一种极其微弱的、奇异的……如同呼吸般的明暗闪烁?细看之下,那残留在青铜碎屑表面的、如同蚀刻电路般的甲骨文纹理中,似乎出现了一丝极其微小的、几乎看不见的……断裂?不再是毫无破绽的整体!
“头……抬头……”一声极其微弱的、断断续续的、仿佛是耗尽了生命才挤出来的童音,在他身边响起。
王海峰猛地侧头!
小薇,不知何时,竟然艰难地微微侧过头!她那爬满青铜脉络的脸庞极其痛苦地扭曲着,眼睛费力地睁开了一条缝隙!浑浊的瞳孔如同蒙着厚厚灰尘的琉璃珠,吃力地……向上!向上转动!看向洞穴深处那个被厚厚尘埃和碎石堵塞、却曾经连接着外面世界、此刻被无数蛛网般的青铜甲骨文爬满、完全封死的——通风口!
她那被强行撬开的嘴唇,极其努力地一张一合,无声地重复着同样的口型:“看……看……”
像是最后的提示,又像是某种奇特的感应。
王海峰几乎是本能地抬起头,顺着小薇视线的方向,看向那个完全被封死的通风口深处。
嗡……嗡……嗡……
那奇异的、仿佛万物青铜共振的细微钟鸣声,变得清晰了一些。
在通风口深处那厚厚的、如树根般盘绕虬结着的青铜甲骨文脉络的某个极深极隐蔽的节点上,此刻,竟然也透出了一丝极其微弱、却绝对真实存在的……光芒!
它并不刺眼,像一点随时会熄灭的萤火。但那光芒是纯净的白色!一种在这片死寂的青铜世界里,绝无可能存在的颜色!那细小的白芒在无尽的绿色与暗铜背景中是如此突兀、如此脆弱、如此……珍贵!它顽强地在那些蠕动、流淌的符文背后微微闪烁!如同冰封大地之下,顽强钻出的第一缕嫩芽!
绝望的囚笼深处,坚硬的冻土裂开了一道微不可查的细缝。有什么东西,被那贯穿世界的钟声唤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