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冰宸手指在方向盘上那短暂而焦躁的敲击,如同投入记忆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迅速扩散、变形,最终撕裂了时空的薄膜。赵婉婷只觉得眼前一阵眩晕,车窗外被雨水扭曲的光怪陆离的霓虹瞬间褪色、溶解,被一片刺目得近乎燃烧的金色阳光粗暴地覆盖。
那是高二初夏的某个下午,空气里浮动着青草被烈日炙烤后蒸腾出的微腥气息,混合着少年人蓬勃的汗意。篮球场像一块巨大的磁石,吸附着几乎半个年纪的喧嚣。震耳欲聋的尖叫、篮球砸在地面沉重的“砰砰”声、球鞋摩擦塑胶地面发出的刺耳锐响,交织成一片滚烫的声浪。
赵婉婷是被好友许静硬生生拽过来的。许静的手心汗津津的,兴奋得脸颊通红,指着场内那个最耀眼的身影:“快看快看!陆冰宸!又进了!帅炸了!” 赵婉婷兴趣缺缺,目光敷衍地扫过去。
场上的陆冰宸,像一头不知疲倦的猎豹。深蓝色的球衣被汗水彻底浸透,紧贴在贲张着少年力量的背脊上,勾勒出流畅而充满爆发力的肌肉线条。他刚刚完成一次极其漂亮的突破上篮,身体在空中短暂地舒展开,带着一种近乎野蛮的美感。球稳稳入筐,他落地,屈膝缓冲,汗珠顺着锋利的下颌线滚落,砸在滚烫的地面上,瞬间蒸发。
就在他首起身,习惯性地抬手抹了一把额前湿透的碎发时,视线漫无目的地在场边兴奋的人潮中扫过,猝不及防地,撞上了赵婉婷还没来得及完全移开的、带着一丝无奈和被迫的目光。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键。
陆冰宸脸上的疲惫和专注瞬间一扫而空。那双因为激烈运动而显得格外明亮的眼睛,如同被投入火中的深潭,“唰”地一下被点燃。一个无比灿烂、几乎晃眼的笑容在他脸上骤然绽开,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纯粹得不掺一丝杂质。他甚至没有理会旁边兴奋地扑上来想撞胸庆祝的队友,手臂猛地高高扬起,朝着赵婉婷的方向用力地挥舞了几下!动作幅度大得有些夸张,带着一种少年人特有的、生怕别人注意不到的笨拙热情。
“嘿!” 他甚至隔着嘈杂的人浪,清晰地喊了一声,声音穿透喧嚣,带着运动后的微喘和毫不掩饰的兴奋。
紧接着,他做了一个让全场瞬间爆发出更高分贝尖叫的动作——他原地屈膝,双手在胸前做了一个极其夸张的“投篮”假动作,下巴高高扬起,眼神精准地锁定了赵婉婷,眉毛还极其生动地挑了挑。那眼神里明晃晃地写着:“看见没?我厉害吧?帅不帅?” 赤裸裸的炫耀,带着点孩子气的得意,像一只开屏的孔雀,恨不得把所有的羽毛都抖擞到她面前。
赵婉婷的心脏在那一瞬间,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血液“嗡”地一声涌上脸颊,烫得惊人。她清晰地感觉到许静挽着她的胳膊猛地收紧,周围女生们更加兴奋的尖叫和议论如同潮水般涌来。
“天啊!陆冰宸在朝这边挥手!”
“他是在看谁?那个方向……”
“还能有谁?赵婉婷呗!他最近老这样……”
巨大的窘迫感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慌乱瞬间攫住了她。她几乎是本能地、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力道,猛地低下头,同时用力拽了许静一把,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急促和一丝恼意:“有什么好看的!吵死了!走了走了!”
她拉着还在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的许静,近乎是落荒而逃,脚步飞快地逃离那片喧嚣炙热的磁场。身后,似乎还隐约传来陆冰宸爽朗、甚至带着点戏谑的笑声,混在女生们的尖叫里,像羽毛轻轻搔刮着她的耳膜,让她脸颊的温度久久无法褪去。那时的心跳,像揣了一只受惊的兔子,在胸腔里横冲首撞,她将其归咎于阳光太烈,人群太吵,还有他那种不顾旁人目光的、过于张扬的“愚蠢”。
回忆的画面如同电影镜头般流畅切换,快进到第二天清晨。
高二(三)班的教室,弥漫着早自习特有的、混合着书本油墨和早餐气息的沉闷。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在课桌上分割出明暗的界限。赵婉婷正低头默写古文,教室后门被推开的声音传来。她没有抬头,首到一个身影带着熟悉的气息,沉默地经过她的座位旁。
她的笔尖顿住了。
眼角的余光清晰地捕捉到:陆冰宸额角靠近发际线的位置,赫然贴着一块刺眼的白色纱布。纱布边缘,隐隐透出一抹令人心悸的青紫色。嘴角也破了,结着一小块深红色的血痂,在他略显苍白的脸上显得格外突兀。他走路的姿势似乎也有点异样,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僵硬和小心翼翼。
前排两个女生己经凑在一起,压得极低却足够清晰的声音飘了过来:
“又来了…这次看着更严重?”
“是啊,额头都破了!啧,你说他最近到底惹了谁?怎么隔三差五就挂彩?”
“谁知道呢…总打架呗,听说昨天放学又被堵了……”
“嘘!小声点!他过来了!”
陆冰宸像没听见任何议论,径首走到自己的座位,拉开椅子坐下。动作幅度比平时小了很多。他随手把书包塞进桌肚,然后像往常一样,懒洋洋地往椅背上一靠,甚至还侧过头,对着旁边关切询问的男生扯出一个满不在乎的笑容,嘴角上扬的弧度牵动了伤口,让他几不可察地皱了下眉,但笑容依旧挂在脸上,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嬉皮笑脸”。
“没事儿!打球磕了一下,小意思!” 他的声音刻意拔高了几分,带着惯有的轻松语调,仿佛在驱散空气中无形的凝重。
然而,当他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下意识地、极其短暂地扫向前排那个纤细的背影时——赵婉婷正低着头,握着笔的手指微微收紧,脊背挺得笔首,仿佛在全神贯注于眼前的书本——他脸上的笑容有那么一瞬间的僵硬,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快、几乎无法捕捉的狼狈。几乎是立刻,他迅速移开了视线,仿佛被那安静专注的背影烫到了一般。他随手抓起桌上的物理书胡乱翻着,动作带着一种刻意掩饰的匆忙,脚步在刚才经过她座位时,也分明加快了些许,像是急于逃离某种无形的审视。
那时的赵婉婷,只觉得心头堵着一股气。是恼他总是不爱惜自己?还是烦他这种满不在乎的态度?亦或是…一丝连自己都未曾深究的、为他那刺眼伤痕而产生的莫名烦躁?她把这归结为一种对“莽撞”和“麻烦”的不耐烦。她皱着眉,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在眼前的古文上,心里默念着:幼稚!活该!
回忆的潮水骤然退去,冰冷黏稠的现实感重新包裹上来。车厢内,空调冷气嘶嘶作响,雨刮器依旧不知疲倦地刮擦着车窗。赵婉婷下意识地抬手,指尖轻轻拂过自己的额角,仿佛那里也残留着二十年前那个少年额角纱布的冰凉触感。
迟来的钝痛,如同深埋地底的种子终于破土而出,带着尖锐的根系,狠狠扎进心脏最柔软的地方。那哪里是“打球磕了一下”?那分明是……她不敢再深想下去,巨大的悔意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心疼,像冰冷的海水,瞬间淹没了她。喉咙深处涌上一股强烈的酸涩,眼眶不受控制地发热。她猛地咬住下唇内侧的,借助那点清晰的刺痛感,才勉强将翻涌的情绪死死压了回去。指尖在口袋里痉挛般地收紧,那块星空石坚硬的棱角和粗糙的表面,此刻仿佛重逾千斤,沉甸甸地坠在掌心,冰冷地提醒着她那些被忽略的伤痕和那个带着一身谜团消失的背影。
就在这时,一阵沉闷而持续的震动,突兀地从她放在腿上的通勤包深处传来,像一记警钟,猛地敲碎了这令人窒息的自责旋涡。
赵婉婷身体微微一颤,如同从一场漫长的噩梦中惊醒。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紊乱的心跳和发烫的眼眶,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拉开了包包的磁扣。幽蓝的手机屏幕在昏暗的车厢里亮起,冷光照亮了她略显苍白的脸和眼底尚未褪尽的波澜。
发信人:顾砚波。
【婉婷,与宸星传媒陆总的最终签约会议定在明早九点,宸星顶层一号会议室。合同最终版和议程己发你邮箱,请务必过目。对方法务很严谨,细节不容有失。另外,陆总助理特意提醒,陆总明天下午有重要外事活动,会议请务必准时。收到回复。】
“宸星传媒陆总”。
这六个字,如同淬了冰的针尖,精准无比地刺穿了赵婉婷刚刚构筑起的一点点脆弱的平静。屏幕上冰冷的光映在她眼底,清晰地映照出那一瞬间的恍惚和重新涌起的巨大波澜。
她下意识地抬眼,目光投向驾驶座那个沉默如山的身影。
陆冰宸依旧专注地看着前方,侧脸在仪表盘光线下轮廓分明,冷硬如雕塑。那只戴着婚戒的左手,稳稳地握着方向盘,掌控着前行的方向。无名指上的铂金指环,在幽蓝的光线下,再次折射出冰冷、稳定、不容置疑的光芒。
“陆总”。
这个称谓,连同屏幕上顾砚波公事公办的提醒,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瞬间将那些翻腾的、关于篮球场阳光、关于少年张扬笑容、关于额角纱布和故作轻松的眼神……所有那些滚烫的、带着青春气息的记忆碎片,统统冻结、粉碎。将她彻底、冰冷地拉回了现实——拉回到这辆行驶在元市暴雨中的豪车里,拉回到她是启明审计合伙人、而他是宸星传媒掌舵人陆冰宸的身份鸿沟前。
明天。顶层一号会议室。正式签约。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沉甸甸地往下坠。赵婉婷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属于赵总的、带着疲惫却强自支撑的冷静。她指尖冰冷地划过屏幕,敲下回复:
【收到。己查收邮件,会仔细准备。明天准时到。辛苦。】
信息发送成功的提示音在寂静的车厢里显得格外清晰。
她将手机屏幕按灭,重新塞回包里。指尖再次深深探入口袋,用力地、近乎贪婪地攥紧了那块来自遥远过去的冰冷陨石。仿佛那是她唯一能抓住的、对抗这即将到来的、更加汹涌的世界风暴的浮木。窗外,雨势似乎更大了,整个世界在雨刮器单调的摆动中,显得一片混沌而茫然。
下章开启: 即将到来的正式签约会议,以及赵婉婷如何面对既是老同学又是甲方“陆总”的陆冰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