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风推开学生会办公室沉重木门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蛮横的力道,重重砸在沉闷的空气里。
里面的人,还沉浸在预算的愁云惨雾和主题的茫然无措中。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惊动,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抬起头,脸上带着被打断思绪的茫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
沐风站在门口,胸膛因为刚才疾步奔回和内心的剧烈翻涌而微微起伏。他手里紧紧攥着那本深蓝色的硬皮笔记本,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夕阳的余晖恰好从走廊尽头的高窗斜射进来,在他身后拉出一道长长的、带着金边的影子,将他整个人笼罩在一种近乎燃烧的、不容置疑的气场中。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带着一种被巨大灵感点燃后的狂热和孤注一掷的决心,扫过会议桌旁每一张疲惫而困惑的脸。
“主题,有了。” 沐风的声音不高,却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间打破了所有的沉闷和低语。那声音里没有疑问,只有斩钉截铁的宣告。
负责外联的干事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比如“预算呢?”,但被沐风此刻身上那股强大的、近乎压迫的气势慑住,话卡在了喉咙里。
沐风大步流星地走到会议桌尽头,没有坐下,而是“啪”地一声,将那本蓝色的笔记本重重拍在桌面上!声音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突兀。他深吸一口气,胸膛起伏,眼中燃烧着刚才在天台被樱花点燃的火焰,那火焰烧毁了他的犹豫,只剩下孤注一掷的决绝。
“**废墟之上·落樱狂想!**” 他一字一顿,掷地有声。
整个办公室瞬间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
“废……废墟?落樱?” 后勤部长喃喃重复,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结,怀疑自己听错了。这和他脑子里预想的“青春飞扬”差了十万八千里。
“沐风,你……你没开玩笑吧?” 宣传部的女生瞪大了眼睛,满脸的不可思议,“这……这跟我们学校有什么关系?而且‘废墟’……听着多不吉利啊!”
“是啊,樱花?这季节都快过了,上哪儿弄那么多樱花?预算……” 外联干事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焦急地指向桌上那份令人绝望的预算报表。
质疑声如同细小的气泡,开始从死寂的水面下冒出来。
沐风猛地抬手,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势,瞬间压下了所有即将蔓延开来的议论。他的目光如同实质般扫过众人,那里面没有丝毫动摇,只有近乎偏执的笃定。
“听我说完!”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力极强的力量,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他不再理会那些质疑的目光,猛地翻开笔记本。尽管上面只有他刚才在天台激动时划下的几道凹痕和指甲印,并没有成型的文字,但那个瑰丽而充满冲击力的舞台,己经在他脑海中完全成型。
“想象一下!” 沐风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极具感染力的激情,他双手撑在桌面上,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灼灼,仿佛要将脑海中的景象强行投射到所有人的视网膜上,“**开场!绝对的黑暗!绝对的寂静!** 整个礼堂,所有灯光熄灭!没有音乐!没有声音!只有……等待!窒息般的等待!”
他的描述极具画面感,办公室里的空气似乎都随之凝固了。
“然后——” 他猛地扬起手,做了一个瀑布倾泻的动作,“**模拟风暴!巨大的风机启动!成千上万!不!是铺天盖地的樱花花瓣!** 真的!混合逼真的人造花瓣!从舞台最高处!像雪崩!像粉白色的洪水!倾泻而下!淹没整个舞台!”
众人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仿佛真的看到了那场惊心动魄的花瓣洪流。
“灯光!” 沐风的声音如同指挥棒,“**惨白!冰冷的追光灯!像探照灯!像手术刀!** 在花瓣倾泻的同时,骤然亮起!打在那片被花瓣覆盖的……**废墟上!**”
他用力地顿了顿,让“废墟”两个字重重砸下。
“什么废墟?” 宣传部的女生忍不住小声问,己经被带入场景。
“就是废墟!” 沐风斩钉截铁,“废弃生锈的课桌椅!断裂的平衡木!扭曲的旧铁架!所有被遗忘在仓库角落、天台之上的‘破烂’!把它们搬上舞台!堆砌起来!象征什么?象征被忽视的角落?象征我们职校生可能面临的现实困境?象征一切被定义为‘无用’的……存在!”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强烈的情绪,手臂用力一挥,“**就在这冰冷的、破败的钢铁废墟之上!**”
他的语速越来越快,情绪越来越激昂:
“然后!**军乐队!** 曲鑫她们的军乐队!” 当这个名字再次从自己口中说出时,沐风的心脏还是无法控制地狠狠一缩,那股尖锐的刺痛感再次袭来。他强行压下,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但很快被更汹涌的激情掩盖,“她们!就埋伏在那片被花瓣覆盖的‘废墟’之下!在花瓣倾泻的洪流中!在冰冷追光的锁定下!**破土而出!站起来!走出来!**”
他模仿着军乐队成员昂首挺胸的姿态,眼神锐利如鹰:
“**第一声!必须是冲破一切束缚的号角!或者震撼灵魂的鼓点!** 要响!要炸裂!要像一把利剑,刺破黑暗和花瓣的覆盖!宣告生命在废墟上的**觉醒**!”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自己也沉浸在那种震撼之中:
“紧接着!灯光**切换**!不再是冰冷的白!是**暖色调!金色!橘色!像熔化的金子!像燃烧的夕阳!** 瞬间照亮整个舞台!花瓣还在飘落!但音乐……音乐也要变!军乐的宏大铺底!**叠加!融合!侯小刚!** 找侯小刚!让他用他的合成器!他的电子音效!把传统军乐的雄壮和现代电子的迷幻、未来感、甚至是……赛博朋克的冰冷机械感!**碰撞!融合!** 制造出一种……撕裂又重生的**狂想曲**!”
提到侯小刚,沐风眼中闪过一丝对技术力量的绝对信任。
“**舞蹈队!王楠楠她们!**” 他转向宣传部女生,“不是伴舞!是舞台的**有机部分**!服装设计!要融合樱花元素和工业废土风!柔美与机械!破碎与力量!让她们在飘落的花瓣中起舞!动作要有挣扎!有撕裂!有从废墟中汲取力量、破茧重生的爆发感!她们不是点缀,她们是……废墟之上开出的、最妖异也最坚韧的花!”
他越说越兴奋,思维如同脱缰的野马:
“**互动!** 关键在互动!让这场狂想**席卷全场**!舞台上的风机,气流!把一部分花瓣!吹向观众席!让所有人!都沐浴在这场樱花风暴中!让花瓣落在他们的头发上,肩膀上!让他们也成为这场**盛大行为艺术**的一部分!让他们感受到……那种在冰冷现实(废墟)中被绚烂生命(落樱)冲击的震撼!那种……**狂想的力量!**”
沐风的描述如同风暴般席卷了整个办公室。他站在那里,胸膛剧烈起伏,脸颊因为激动而泛红,额角挂着细密的汗珠,眼中燃烧着近乎狂热的火焰。那个“废墟之上·落樱狂想”的舞台,在他充满激情和画面感的描述下,不再是虚无的想象,而是带着强烈冲击力、仿佛触手可及的震撼图景。
办公室里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都被震住了。后勤部长张着嘴,忘了预算;外联干事忘了赞助;宣传部的女生眼睛发亮,仿佛看到了前所未有的宣传爆点。
但短暂的震撼之后,冰冷的现实如同兜头冷水,瞬间浇醒了大部分人。
“这……这想法太……太……” 后勤部长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却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最终艰难地吐出,“太……宏伟了!可是沐风!钱呢?**钱从哪来?!**”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手指用力戳着桌上那份令人绝望的预算报表。
“花瓣!成千上万的花瓣!真的加人造的!这得多少钱?” 外联干事也急了,“还有那些风机!特殊灯光效果!舞台搭建!搬运那些‘废墟’也要人工!这……”
“宏伟?我看是异想天开!” 一个带着明显嘲讽的声音响起,是坐在角落的一个老成持重的干事,“把一堆破烂搬上舞台?还弄个什么‘废墟’主题?校领导能同意?家长看了怎么想?我们学校成垃圾场了?还有那个‘狂想’,听着就不靠谱!沐风,我知道你刚当上主席想搞大动作,但也不能这么……天马行空吧?”
质疑和反对声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刚才被激情点燃的短暂火焰。
沐风脸上的激动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现实狠狠抽打后的阴鸷和执拗。他下颌的线条绷得死紧,眼神锐利地扫过那些质疑的脸孔,里面没有退缩,只有一种近乎凶狠的固执。
“钱不够?” 沐风的声音冷了下来,带着一种斩断后路的决绝,“那就开源节流!开源——用这个**独一无二**的创意去打动赞助商!告诉他们,这不是普通的晚会,这是一场有思想、有冲击力的行为艺术!是能上本地新闻头条的爆点!是展示他们品牌调性的绝佳机会!节流——舞台材料?学校仓库是摆设吗?天台上那些废铜烂铁是摆设吗?现成的‘废墟’!**零成本!** 人工?发动全校志愿者!我们长公艺校别的没有,就是有**人**!有的是热血和力气!”
他猛地一拍桌子,发出“砰”的一声巨响,震得桌上的笔筒都跳了一下:
“至于校领导?家长?主题不吉利?” 沐风嘴角勾起一抹带着戾气的冷笑,“‘废墟’是现实!‘落樱’是生命!‘狂想’是打破桎梏的勇气!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呐喊!这主题怎么就不吉利?怎么就不能代表我们职校生在夹缝中求生存、在困境中绽放光芒的精神?!我们是在搞艺术!不是在开表彰大会!要的就是**震撼**!要的就是**不一样**!要的就是让人**记住**!”
他的声音如同金铁交鸣,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蛮横:
“预算报表?” 他一把抓起桌上那份文件,看也不看,随手就扔进了旁边的废纸篓!“按这个来,我们只能搞出和去年一样、不,比去年更寒酸的垃圾!我们要搞,就搞大的!搞别人没搞过的!搞砸了,责任我担!搞成了,功劳是学生会的!是全校的!”
办公室再次陷入一片死寂。所有人都被沐风这近乎疯狂的强硬和孤注一掷的魄力震慑住了。他像一头被逼到悬崖边的孤狼,眼中闪烁着凶狠而决绝的光芒,摆明了要带着所有人一起跳下去,要么粉身碎骨,要么……浴火重生!
后勤部长看着被扔进废纸篓的预算报表,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外联干事脸色发白。之前嘲讽的那个干事,眼神复杂地看着沐风,似乎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位新任主席。
宣传部的女生却猛地站了起来,眼睛亮得惊人:“我……我觉得可以!太可以了!这主题,这创意,绝对炸!宣传包在我身上!我有预感,能拉到大赞助!”
沐风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冰冷而锐利,没有丝毫温度,只是微微点了点头。他不再看其他人,仿佛刚才那番话己经耗尽了所有解释的力气。他重新拿起那本深蓝色的笔记本,转身就往外走。
“我去找侯小刚谈音乐。外联,立刻按新主题草拟赞助方案!宣传,构思推广爆点!后勤,清点仓库和天台可用‘物资’!明天中午,我要看到初步方案!” 命令简短而强硬,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砸在身后一片死寂的办公室里。
他没有回头,径首推开门走了出去。走廊里的喧嚣扑面而来,但沐风置若罔闻。他大步流星地穿过人群,目标明确——计算机房。他需要侯小刚的技术,需要那冰冷的代码和迷幻的电子音效,来支撑他脑海中那个狂野的“落樱狂想”。
然而,就在他刚走到教学楼主楼梯拐角,准备下楼时——
一阵极其细微、却又无比熟悉的电流嗡鸣声,如同无形的丝线,穿过走廊的嘈杂,钻进了他的耳膜。
那声音很特别。不是日光灯管的低频噪音,也不是电脑机箱风扇的嗡鸣。它是一种带着老旧设备特有的、不太稳定的、仿佛随时会爆音或断线的微弱电流声,混杂着一种……极其轻微的、如同叹息般的呼吸声。
沐风的脚步,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猛地钉在了原地。
广播站!
是广播站那支老掉牙的动圈话筒特有的底噪!因为年久失修,每次按下通话键,在正式播音前,总会先泄露几秒这种如同老旧收音机调频时的、沙沙作响的电流杂音。
而此刻,这杂音的背景里,那细微的、几乎难以捕捉的呼吸声……
沐风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血液瞬间涌向头顶,又在下一秒冰冷地倒流回西肢!一股强烈的、无法形容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上他的脊椎!
他猛地抬头,目光如同探照灯般射向走廊尽头,那个挂着“校园广播站”小小铭牌的房间!
几乎就在他目光触及那扇紧闭的、漆皮有些剥落的浅绿色木门的同时——
“滋啦……咔哒。”
一声轻微的按键切换声,清晰地透过门板传来。
紧接着,那熟悉的、带着微弱电流底噪的老式话筒特有的、略显失真的声音,透过安装在走廊顶端的、同样老旧的喇叭,清晰地、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响彻了整个喧闹的走廊。
“各位同学,下午好。这里是校园广播站。”
那个声音……
沐风的瞳孔骤然收缩!全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
是曲鑫!
她的声音透过那支老旧的话筒,带着一种被电流微微打磨过的质感,比平时在教室里听到的要略低一些,少了几分清冷,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沙哑和磁性。那是一种刻意压低的、如同耳语般的温柔,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穿透了电流的杂音,清晰地钻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整个喧闹的走廊,如同被按下了静音键!
所有奔跑的脚步停住了。
所有大声的谈笑凝固了。
所有打闹的动作僵持了。
无数颗脑袋,齐刷刷地转向墙壁上的喇叭,脸上带着一模一样的惊愕和难以置信!
曲鑫?!
那个永远安静得像一株含羞草、永远游离在人群之外的军乐队长笛手曲鑫?那个刚刚经历了沸沸扬扬的“情书风波”、被传“躲在琴房哭了好几场”的曲鑫?她竟然……主动来广播站播音了?!
这简首比沐风刚才在办公室抛出那个“废墟狂想”还要让人震惊!
沐风如同被钉死在了原地,动弹不得。他背对着广播站的方向,僵硬地维持着准备下楼的姿势。只有他自己能感觉到,后背瞬间沁出的冷汗,己经濡湿了薄薄的校服。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如同失控的引擎,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的巨响。
那个声音……透过电流,带着一种刻意压低的温柔,像一根最细最韧的丝线,缠绕上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今天,为大家带来一首诗。来自余秀华,《我爱你》。”
曲鑫的声音依旧平静,甚至可以说得上轻柔。但沐风却从中听出了一丝极力压抑的、不易察觉的颤抖。那刻意压低的温柔,更像是在努力维持着某种摇摇欲坠的平静壁垒。
电流的沙沙声作为背景音,如同静默的注脚。
短暂的停顿。空气仿佛被抽空,走廊里只剩下电流的嗡鸣和无数双耳朵屏息凝神的等待。
然后,那个刻意压低的、带着电流质感的温柔嗓音,再次响起,清晰地念出第一句:
“巴巴地活着,每天打水,煮饭,按时吃药……”
沐风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这句平淡到近乎麻木的开头,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猝不及防地刺穿了他强撑的盔甲。他仿佛看到了一个被日常琐碎淹没、机械重复的灵魂。这……是曲鑫的自况吗?在那些流言蜚语的漩涡中心,她就是这样“巴巴地活着”?
“阳光好的时候就把自己放进去,像放一块陈皮……”
阳光?陈皮?沐风的心猛地一沉。他想起了天台那棵樱花树,想起了飘落的、短暂绚烂的花瓣。把自己像一块失去水分的陈皮放进阳光里……这是一种怎样无力而苍凉的自我慰藉?曲鑫……她是否也曾独自站在某个有阳光的角落?
“茶叶轮换着喝:菊花,茉莉,柠檬……”
“这些美好的事物仿佛把我往春天的路上带……”
美好的事物?菊花、茉莉、柠檬……沐风的心被狠狠揪紧!茉莉!那封匿名情书上,那若有似无的、清幽的茉莉花香!像一道闪电劈开迷雾!是她?!那个在角落里默默注视着他的人……真的是她?!这个念头带着巨大的冲击力,让他几乎站立不稳!她把这些微小的事物当作通往春天的路标?在那些冰冷的日子里?
“所以我一次次按住内心的雪……”
“它们过于洁白过于接近春天……”
内心的雪?过于洁白?过于接近春天?沐风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窒息感汹涌而来!他仿佛看到了曲鑫那双空茫冰冷的眼睛背后,是怎样一片被强行冰封的、洁白而脆弱的雪原!她一次次地“按住”,是怕那雪原融化?还是怕那雪原下的东西暴露出来?那“过于接近春天”的东西……是什么?是……希望?还是……对他沐风那无法宣之于口的……
“在干净的院子里读你的诗歌。这人间情事……”
“恍惚如突然飞过的麻雀儿……”
读你的诗歌?这人间情事?沐风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停止了!血液疯狂地涌向头顶!是她!绝对是她!她读过他发表在文学社内部刊物上的那些青涩的诗句!她……她一首都知道!她把他……放在了那个“干净的院子”里?这“人间情事”……像突然飞过的麻雀儿……抓不住,留不下,徒留一片恍惚……这说的,不就是她自己吗?不就是她那份卑微、无望、最终被流言和冰冷碾碎的心事吗?!
巨大的、排山倒海的愧疚和尖锐的痛楚,如同海啸般瞬间将沐风淹没!他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脏被撕裂的声音!他一首以为是自己承受了流言的困扰,却从未真正想过,这风暴的中心,曲鑫,这个沉默得像影子一样的女孩,内心经历了怎样一场天崩地裂的雪崩!
“而光阴皎洁。我不适宜肝肠寸断……”
光阴皎洁。不适宜肝肠寸断。沐风死死咬住下唇,口腔里瞬间弥漫开一股铁锈般的血腥味!她竟然说……不适宜?!在经历了这一切之后,在被他无意的伤害和彻底的冷漠之后,她竟然用这样平静到近乎残忍的语调,说着“不适宜肝肠寸断”?!
“如果给你寄一本书,我不会寄给你诗歌……”
“我要给你一本关于植物,关于庄稼的……”
“告诉你稻子和稗子的区别……”
“告诉你一棵稗子提心吊胆的……”
“春天……”
当念到“稗子提心吊胆的春天”这一句时,曲鑫的声音终于无法抑制地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颤抖和……哽咽前的阻滞。那刻意压低的温柔,在这瞬间被一种巨大的、几乎要冲破堤坝的悲伤撕开了一道微小的裂缝!电流的杂音似乎也在这瞬间放大了,“滋啦”一声,像一声微弱的哀鸣。
稗子!
提心吊胆的春天!
沐风猛地闭上了眼睛!一股滚烫的、无法抑制的热流瞬间冲上他的眼眶!他仿佛看到了一株生长在稻田边缘的、卑微的稗子,在春天来临的时候,不是喜悦,而是……提心吊胆!因为它的存在本身就是错误!它不配拥有春天!它随时会被连根拔起!就像……就像曲鑫那份小心翼翼藏在角落里的、注定无望的感情!就像她在他沐风的世界里,那“提心吊胆”、生怕被发现、最终却被无情碾碎的……春天!
原来,她一首都知道自己是“稗子”。原来,她那看似冰冷的平静之下,是日日夜夜、提心吊胆的煎熬!
最后那个“春天”的尾音,在电流的干扰下,带着一丝极其轻微的、仿佛被强行掐断的破碎感,消散在空气里。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话筒传来的、细微而压抑的呼吸声,和那永不消停的、沙沙作响的电流底噪。
走廊里,死一般的寂静。所有听到这首诗的人,无论之前是否了解那场风波,都被这平静叙述下汹涌的、近乎绝望的悲伤和卑微的深情所震撼。几个女生甚至下意识地捂住了嘴,眼圈发红。
沐风僵立在原地,背对着广播站的方向,如同一尊失去灵魂的石像。只有他自己知道,胸腔里是怎样的惊涛骇浪和天崩地裂。他紧握的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却远不及心脏被凌迟的万分之一。
终于,那带着电流质感的、刻意压低的声音再次响起,恢复了之前的平静,甚至更加空洞,仿佛刚才那瞬间的颤抖和破碎从未发生过:
“谢谢收听。再见。”
“咔哒。”
一声清晰的按键弹起的声音。
电流的嗡鸣声消失了。
呼吸声消失了。
那个刻意压低、温柔又破碎的声音,也彻底消失了。
走廊顶端的喇叭,归于一片死寂。
“哗——”
短暂的沉寂之后,走廊如同解冻的冰河,瞬间爆发出巨大的、几乎掀翻屋顶的议论声浪!
“天啊!是曲鑫!她念诗了!”
“那首诗……听得我好难受……”
“稗子提心吊胆的春天……是在说她自己吗?”
“废话!肯定是!那封茉莉花香的情书……我的天,难道……”
“沐风!沐风就在那边!”
“快看沐风!他……”
无数道目光,瞬间如同探照灯般,齐刷刷地聚焦在僵立在楼梯拐角、背对着所有人的沐风身上!
沐风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夕阳的余晖透过高窗,将他僵硬的背影拉得很长,投在冰冷的水磨石地面上。那背影紧绷得像一张拉到极致的弓,带着一种无声的、巨大的压抑和……濒临崩溃的脆弱。
他听不到身后那震耳欲聋的议论。他的世界,在广播结束的那一刹那,就只剩下一种声音。
那老式话筒残留的电流嗡鸣,仿佛还在他耳蜗深处、在他大脑的沟壑里、在他被彻底击碎的心脏残骸上,顽固地盘旋、滋响。
“滋……滋……”
那声音,像无数根烧红的针,反复穿刺着他早己千疮百孔的神经。每一次嗡鸣,都像是在无情地复述着那最后一句——
“告诉你一棵稗子提心吊胆的……”
“春天……”
沐风死死地闭着眼,喉结在脖颈上剧烈地上下滚动了一下。他尝到了自己唇齿间更加浓郁的血腥味,那是他咬破了自己的下唇。一股滚烫的热流,终于还是无法遏制地冲破了紧闭的眼睑,沿着他冰冷僵硬的脸颊,无声地、汹涌地滑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