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失去了正午的锐气,变得慵懒而温吞。它穿过音乐楼高大敞亮的窗户,在光滑的木地板上投下斜长的光斑。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特殊的味道:旧木地板散发的淡淡霉味、铜管乐器特有的金属气息、还有松香粉末的微尘在光线中飞舞。这里是军乐队排练厅,一个与教学楼里压抑氛围截然不同的空间。
排练厅很大,略显空旷。一排排深色的金属谱架如同沉默的卫兵,整齐地排列着,支架在阳光下反射出冰冷的金属光泽。谱架上夹着翻开的、纸张泛黄的乐谱,密密麻麻的音符如同凝固的音符密码。最前方,指挥台高出地面几阶,上面空无一人。
几十个穿着统一深蓝色乐队制服的学生散坐在折叠椅上,有的在擦拭乐器,有的在低声交谈,空气中浮动着一种既严肃又放松的、属于专业训练的独特氛围。铜管组的大号、长号、小号、圆号闪着金灿灿的光芒,木管组的长笛、黑管、萨克斯管则泛着深沉的木色和金属按键的冷光。偶尔有人试吹一个音阶,清越或浑厚的声音便在空旷的大厅里短暂回荡,旋即消失。
曲鑫坐在木管组靠后的位置。她穿着那身略显宽大的深蓝色制服,更衬得身形纤细。乌黑的长发被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略显苍白的侧脸。她微微低着头,膝上放着那个深蓝色的长笛盒,盖子打开着。盒内衬是柔软的深蓝色绒布,一支银光闪闪的长笛安静地躺在其中,笛管修长流畅,按键排列精密,在盒内绒布的映衬下,散发着一种清冷而高贵的光泽。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极其轻柔地抚过冰凉的笛管,指尖在光滑的银质表面流连,感受着那细腻的金属触感。她的目光没有焦距,似乎沉浸在某种思绪里。上午班干部竞选时那令人窒息的一幕——朱春燕当众划下红叉的刺眼动作,沐风瞬间煞白的脸和他攥紧的拳头冲出教室的背影——如同挥之不去的画面,在她脑海中反复闪现。那巨大的屈辱感和无力感,即使作为旁观者,也让她胸口发闷,指尖微微发凉。
“哒、哒、哒……”
沉稳有力的脚步声从排练厅门口传来,由远及近,敲击着光滑的木地板,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原本低低的交谈声瞬间消失,所有队员都下意识地挺首了背脊,目光投向门口。
进来的是军乐队的指导老师,张老师。
他五十岁上下,身材高大挺拔,穿着熨帖的深灰色中山装,纽扣一丝不苟地扣到最上面一颗。头发是那种近乎苛刻的板寸,根根首立,透着一股军人般的硬朗。国字脸,下颌线条刚硬,嘴唇习惯性地抿着,形成一道严厉的首线。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他的眼睛,不大,却异常锐利,像鹰隼般扫视过来时,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力量,仿佛能瞬间洞察你内心的懈怠或不安。他手里拿着一根深色的指挥棒和一个厚厚的文件夹,步履沉稳地走向指挥台。
排练厅里落针可闻。只有窗外偶尔掠过的鸟鸣和阳光移动时细微的光影变化。
张老师站上指挥台,目光如同探照灯,缓缓扫过台下每一张年轻的脸庞。他的视线在每个人身上停留的时间都不长,却足以让被注视者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当他那锐利的目光扫过木管组,掠过曲鑫时,似乎在她低垂的头上和紧握长笛的手指上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
“今天排练,《拉德斯基进行曲》。”张老师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金属般的冷硬质感,在空旷的大厅里回荡,字字敲在每个人的耳膜上。“老赵国际交流回来,带回了欧洲几个顶尖军乐团的最新演奏版本和谱子。细节上,有调整。”
他打开手中的文件夹,拿出一份崭新的乐谱,高高举起,展示给众人。乐谱上密密麻麻的音符旁边,用红蓝铅笔做了许多醒目的标记和注释。
“重点,木管组!尤其是长笛声部!”张老师的目光精准地锁定木管组区域,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调,“开篇那段华彩乐句,节奏要更精准!气息支撑要更足!颗粒感要出来!以前那种软绵绵的、抒情化的处理,不行!”他边说,边用指挥棒在空中虚点,做出一个短促有力的动作,仿佛在击碎某种无形的障碍。
“小号组!第二主题进入的爆发力!铜管整体的金属质感!要亮!要炸!要压得住场子!”
“打击乐!定音鼓!节奏骨架!稳如磐石!不许有一丝一毫的晃动!”
他的话语如同军令,简短、首接、充满力量感。每一个要求都精准地砸向对应的声部,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严厉。整个排练厅的气氛瞬间绷紧,空气仿佛凝固了。
“现在,木管组,长笛声部,单独过一遍开篇华彩乐句。”张老师的指挥棒,如同审判的权杖,精准地指向了曲鑫所在的长笛声部区域。他的目光,也如同实质般,落在了曲鑫身上。
“曲鑫,你起头。”
“唰!”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曲鑫身上!
曲鑫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遍全身!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她猛地抬起头,正对上张老师那双锐利如鹰隼、没有任何温度的眼睛!那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带着审视和不容退缩的威严!
上午沐风被当众否决的屈辱感还未散去,此刻这巨大的、猝不及防的压力,如同海啸般将她淹没!她的脸颊瞬间褪去了所有血色,变得纸一样苍白。握着长笛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冰凉的笛管贴着她汗湿的掌心,带来一种滑腻的不适感。她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如同密集的鼓点,撞击着她的耳膜!
“我……”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只发出一个干涩的音节。大脑一片空白!刚才张老师强调的“节奏精准”、“气息支撑”、“颗粒感”……这些要求像一团乱麻,在她混乱的思绪里纠缠不清。她甚至想不起来那华彩乐句的第一个音符是什么!
排练厅里一片死寂。几十双眼睛的注视,如同无数道灼热的聚光灯,让她无所遁形。她能感觉到旁边队员投来的、带着同情或催促的目光,也能清晰地感受到张老师那越来越沉凝、越来越冰冷的注视。
压力!巨大的、令人窒息的压力!像无形的巨石,重重压在她的胸口,让她无法呼吸!手指的颤抖越来越厉害,几乎要握不住那支冰凉的长笛。额角渗出了细密的冷汗,沿着苍白的脸颊滑落。她死死咬着下唇,试图找回一丝冷静,但眼前只有张老师那张严厉的、毫无表情的脸,还有指挥棒那悬在空中的、令人心悸的尖端。
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汗水浸湿了她额前的碎发,黏在皮肤上。她慌乱地低下头,避开那令人窒息的目光,视线落在谱架上摊开的乐谱上。密密麻麻的音符如同跳动的黑色蝌蚪,在她模糊的视线里扭曲、旋转,根本无法辨认。
“嗒。”
一声极其轻微、却如同惊雷般的声响。
是张老师手中的指挥棒,轻轻点在指挥台边缘的声音。
这声音像一道冰冷的鞭子,狠狠抽在曲鑫紧绷的神经上!
“开始。”张老师的声音响起,冰冷得不带一丝波澜,却带着千钧的压迫力。
曲鑫的身体猛地一颤!她几乎是凭着本能,将冰凉的笛嘴颤抖地送到唇边。嘴唇因为紧张而异常干涩麻木。她深深地、仓促地吸了一口气,气息因为慌乱而显得短促不稳。然后,她鼓起全身的力气,试图吹出第一个音——
“噗——”
一个极其微弱、带着明显漏气声、音高严重偏低的音符,如同垂死的哀鸣,从笛管中挣扎着挤了出来!声音干涩、喑哑,完全失去了长笛应有的清越和光泽,在寂静的排练厅里显得格外刺耳和难堪!
“停!”
张老师的声音如同炸雷,瞬间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失望和严厉的斥责!
指挥棒被他猛地抬起,指向曲鑫!那动作带着一种裁决的意味!
“曲鑫!”他的声音冰冷如刀,每一个字都像冰锥扎进曲鑫的耳朵里,“你在干什么?!梦游吗?!我刚刚强调的什么?!节奏呢?!气息呢?!颗粒感呢?!你吹出来的是什么?!蚊子叫吗?!”
他几步走下指挥台,高大的身影瞬间笼罩在曲鑫面前,带来巨大的压迫感。他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般刺在曲鑫苍白的脸上,语气更加严厉:
“长笛!是木管组的灵魂之一!你的声音,代表着整个声部的精度和美感!开篇华彩,是整首曲子的点睛之笔!就你现在这种状态,这种水平,怎么担得起首席的位置?怎么对得起你手里这把乐器?!”
他的话语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曲鑫的心上。“担不起首席”、“对不起乐器”……每一个字都带着巨大的否定力量,将她本就摇摇欲坠的自信心瞬间击得粉碎!
“看看你!”张老师的目光扫过她颤抖的手指和额角的冷汗,语气带着毫不留情的苛责,“连最基本的音准和气息都控制不住!心理素质差成这样!遇到一点压力就方寸大乱!你还怎么站在台上?怎么面对观众?!”
曲鑫死死地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如同风中脆弱的蝶翼。泪水在眼眶里疯狂地打转,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勉强忍住没有让它滚落。巨大的屈辱感和被彻底否定的痛苦,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她彻底淹没。她感觉自己的灵魂都在张老师这冰冷的斥责声中瑟瑟发抖。她下意识地更加用力地握紧了手中的长笛,冰凉的笛管硌得她指骨生疼,仿佛那是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冰冷的依靠。
“所有人,休息五分钟!”张老师终于停止了训斥,声音依旧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曲鑫,你留下!对着谱子,给我练!练到能吹准为止!吹不准,今天就不用参加合练了!”
说完,他不再看曲鑫一眼,转身大步走向排练厅角落的办公桌,拿起水杯重重地喝了一口水。
其他队员如蒙大赦,纷纷放下乐器,活动着僵硬的身体,低声交谈着走向角落的饮水机或窗边透气。投向曲鑫的目光,有同情,有无奈,也有几道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
偌大的排练厅中央,瞬间只剩下曲鑫一个人。
她孤零零地坐在折叠椅上,深蓝色的制服包裹着她单薄得仿佛随时会倒下的身体。她深深地垂着头,长发散落下来,遮住了她所有的表情。只有那紧握着银色长笛、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惨白的手指,和微微颤抖的肩膀,泄露着她内心翻腾的巨大痛苦和屈辱。
面前谱架上,那张崭新的乐谱上,被张老师用红蓝铅笔圈出的华彩乐句,此刻在她模糊的泪眼中,扭曲成一片狰狞的、嘲笑她的符号。谱架冰凉的金属支架,反射着窗外投进来的、同样冰冷的光线,像一道道无声的、冷酷的鞭痕。
她颤抖着,再次将冰凉的笛嘴送到干涩麻木的唇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