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消毒水的气味顽固地附着在鼻腔深处,混合着止痛药和皮肤药膏的苦涩,形成一种挥之不去的、病态的背景音。车祸留下的伤疤在肋骨下方隐秘地疼痛,额角的纱布早己拆除,留下一道淡粉色的、不容忽视的印记,像一道无声的宣告。沈枷禾出院后,没有回枫林公寓,而是暂时蜗居在闺蜜林薇家狭小的客房里。
身体上的伤口在缓慢愈合,但心口那道被十七通忙音和漆黑手机屏反复撕裂的创口,却在寂静的深夜里汩汩流血。死亡的阴影和彻底被抛弃的冰冷绝望,像两条冰冷的毒蛇,缠绕着她的梦境,让她在无数个午夜惊醒,浑身冷汗淋漓,只能睁大眼睛盯着陌生的天花板,首到天明。
她换掉了手机号。没有通知任何人,除了林薇和公司必要的人。那个旧号码,连同里面所有关于“江凛”的通话记录、聊天框、甚至那个设置为紧急联系人的名字,都被彻底格式化、丢弃在医院的医疗废物垃圾桶里,如同处理一块被感染的腐肉。她需要一种绝对的切割,从物理上斩断任何与他联结的可能。
生活仿佛被强行按下了静音键。她沉默地上班,沉默地复健,沉默地吞咽着林薇变着花样做的营养餐。眼神里最后一点光亮熄灭了,只剩下一种近乎漠然的平静,像暴风雪过后的冻原。
这天下午,她提前结束了一个短会,回到林薇的公寓。刚在玄关换好鞋,门铃就响了起来。
门外站着一个穿着某平台制服的跑腿小哥,手里拿着一个巴掌大的、印着某连锁药店Logo的白色塑料袋。
“您好,沈枷禾女士吗?” 小哥确认着手机信息,“您的同城急送。”
沈枷禾微微蹙眉。她没有买药。林薇最近也没有生病。
“什么东西?” 她的声音带着疏离的警惕。
“呃,是药品。” 小哥把袋子递过来,“下单人姓江,备注是……呃,‘胃药,按说明服用’。”
姓江。
胃药。
两个关键词像淬了毒的针,瞬间刺穿了沈枷禾强行维持的平静外壳!一股冰冷的、混杂着剧痛和滔天怒意的洪流,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理智!
江凛!
是他!
在她从鬼门关爬回来,带着满身伤痕和午夜梦回的恐惧,终于下定决心将他彻底清除出自己世界之后!在她换了号码,像处理垃圾一样丢弃了所有与他相关的东西之后!
他居然!还敢!用这种方式!送来一包胃药?!
他想干什么?!
是迟来的、高高在上的怜悯?是施舍般的、自以为是的关怀?还是……一种更恶心的、确认她是否还活着的试探?!
“轰——!”
车祸现场的巨响、冰冷的雨水、变形的车厢、刺鼻的汽油味、手机屏幕绝望的漆黑……所有被她强行压抑的恐怖记忆,伴随着这包小小的胃药,如同海啸般瞬间将她淹没!额角的伤疤仿佛又灼痛起来,提醒着她濒死时那十七通石沉大海的忙音和被彻底抛弃的冰冷!
胃部一阵剧烈的痉挛,比车祸时的疼痛更甚!那不是生理的痛,是尊严被彻底践踏、伤口被强行撕开的屈辱和愤怒!
她盯着那包白色的药袋,眼神锐利得像淬了冰的刀锋,几乎要将那薄薄的塑料袋洞穿!身体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
“沈女士?” 跑腿小哥被她骤变的脸色和冰冷的气场吓住,拿着袋子的手僵在半空。
沈枷禾猛地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喉咙里翻涌的腥甜。她的声音冷得像西伯利亚冻原上刮过的寒风,每一个字都带着冰碴:
“送错了。我不认识什么姓江的。”
“东西,原路退回。”
说完,不等跑腿小哥反应,“砰”地一声,她重重关上了防盗门!金属门框剧烈地震颤着,发出沉闷的回响。
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沈枷禾大口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仿佛刚经历了一场生死搏斗。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却奇异地让她狂怒的情绪稍稍平复。
他以为他是谁?!
他凭什么?!
在她最需要他的时候,他让她的呼救坠入忙音的深渊!在她挣扎求生的时候,他的手机屏漆黑如墓!现在,在她终于爬出来,决定彻底埋葬过去的时候,他送来一包廉价的胃药?!
这包药,不是关怀。
是砒霜!
是裹着“关心”糖衣的、剧毒的砒霜!是提醒她曾经多么卑微、多么愚蠢地向一个冷酷的深渊呼救的耻辱柱!是企图用一点廉价的物质补偿,就粉饰他见死不救、彻底背弃的剧毒诱饵!
她绝不会吞下!
绝不!
城市另一端的快递集散站。
那个被原路退回的白色药袋,带着沈枷禾冰冷的拒绝,被随意地丢在了一个等待处理的退件筐里。筐子放在一个角落,旁边是巨大的、散发着热浪的物流分拣机器,头顶是夏日午后灼热的、没有空调的库房顶棚。
高温像无形的蒸笼,闷热潮湿的空气几乎凝滞。药袋在退件筐里静静地躺着,透明的塑料包装在高温下甚至有些微微变形。
袋子里面,除了那盒未拆封的奥美拉唑肠溶胶囊,在药盒的旁边,不起眼地塞着一小包东西——
那是一袋独立包装的、沈枷禾曾经最爱吃的某个老牌子的话梅糖。金黄色的糖纸,印着熟悉的红色梅子图案。以前她每次胃不舒服,或者加班烦躁时,总爱含一颗在嘴里,酸酸甜甜的味道能让她皱紧的眉头舒展开来。江凛曾笑话她像个小孩子,却总会在她常去的几个地方,抽屉里、包包夹层、甚至他车子的手套箱里,偷偷放上几颗。
这包糖,显然是被精心塞进去的。是江凛在买药时,鬼使神差地想起她的习惯,试图用这点“甜蜜”去包裹那苦涩的“药”,去传递一丝笨拙的、迟到的、试图修复的信号?还是仅仅出于一种习惯性的动作?
此刻,在快递站闷热如蒸笼的高温下,那包被塞在药盒旁边的话梅糖,正经历着一场缓慢的、无声的死亡。
金黄色的糖纸,在高温的炙烤下,失去了鲜艳的光泽,变得有些萎靡。糖纸里面,那些原本硬质、包裹着酸甜粉末的糖果,开始无可挽回地融化。
先是边缘变得黏腻、模糊,然后,整个糖果的形状坍塌、变形。粘稠的、琥珀色的糖浆,从包装纸的缝隙中一点点渗出,先是细微的、晶莹的液滴,然后连成一片,将金色的糖纸浸染得斑驳不堪,变得黏糊糊的。
糖浆粘附在旁边的药盒上,在白色的纸盒表面留下丑陋的、黏腻的**糖渍**。原本清新的话梅酸甜香气,在高温的发酵下,混合着药品的淡淡化学气味,变成一种甜腻得发齁、令人作呕的、腐败般的怪味。
这包曾承载着一点笨拙心意的话梅糖,在无人知晓的快递站角落,在闷热的高温里,彻底化黏了。变成了一滩包裹着药盒的、黏腻丑陋、散发着怪异甜臭的糖衣废墟。
像极了他们之间那点所谓的“旧情”和“迟来的关怀”——外表试图包裹甜蜜的伪装(糖衣),内里是苦涩与无用的本质(砒霜),最终在现实的炙烤(沈枷禾的决绝和时间的流逝)下,无可挽回地化为一摊黏腻恶心的、散发着腐臭的废墟。
自尊是裹着糖衣的砒霜。
他送来的,是提醒她濒死时被弃的砒霜,外面可笑地裹了一层她曾嗜甜如命的糖衣。
而她退回的,是连同糖衣一起彻底焚毁的决心。
那在快递站高温下化黏的糖,是他们之间所有“甜蜜”记忆最后的、丑陋的、散发着腐臭的形态。
沈枷禾靠在门后,慢慢滑坐到冰凉的地板上。额角的伤疤在隐隐作痛。她闭上眼,仿佛能闻到遥远快递站里,那包话梅糖在高温下腐败化黏的、甜腻到令人窒息的气味。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
她抬手,死死捂住了嘴。不是胃痛。
是灵魂深处,对那“裹着糖衣的砒霜”,本能的、彻底的呕吐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