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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燧领着那条由两百多具“活骷髅”组成的长蛇,蹒跚着消失在通往伏牛山的莽莽烟尘中时,另一支小小的队伍,也悄悄离开了黑风寨。
李二狗骑着一头蔫头耷脑的骡子,这牲口肋骨根根凸起,皮毛稀疏,走起路来一步三晃,仿佛随时会散了架。他身后跟着两个同样精瘦的汉子,一个叫疤眼,脸上有道狰狞的旧伤疤,眼神总带着股狠戾;另一个叫泥鳅,身形滑溜,眼珠子转得比陀螺还快。两人也都骑着瘦骨嶙峋的劣马,马背上驮着两个不起眼、却异常沉重的粗麻布褡裢。褡裢里,五百两白花花的官银被巧妙地藏在几层破棉絮和干粮底下,压得牲口首打响鼻。
李二狗没穿往日那套还算体面的衣裳,换上了一身沾满油污、散发着汗酸和牲口气味的粗布短打,头上扣顶破草帽,活脱脱一个常年奔波、有点小本钱的行商模样。他怀里揣着陈远给的两张关键凭引:一张是南阳府某家小布庄的旧路引,盖着模糊的印章;另一张,则是他李二狗“崭新”的身份证明——一张由孔林节精心炮制、文书格式完全合规的“南阳府学附生”李文的假照身帖。帖子上那方伪造的南阳府学教谕私印,几可乱真。这“李文”,便是他李二狗未来在南阳府钻营的“清白”身份。
“都机灵点!”李二狗压着嗓子,回头叮嘱疤眼和泥鳅,“这趟是钻阎王殿!银子丢了,咱们仨脑袋都得搬家!见势不对,保命第一!疤眼,你的刀藏好了?泥鳅,眼珠子放亮点!”
“掌柜的放心!”疤眼拍了拍腰间鼓囊囊的衣襟,里面硬邦邦的。泥鳅则嘿嘿一笑,露出满口黄牙:“小的这双眼,耗子打洞都看得清!”
三人一骡两马,沿着崎岖的山道,一头扎进了豫西南那片被崇祯十三年酷暑和连年兵灾彻底烤焦、榨干了最后一丝生气的土地。
山外的景象,让黑风寨的艰难都显得像世外桃源。官道早己不成形状,被无数逃荒的脚步、溃兵的马蹄和运粮大车的重轱辘碾压得坑洼破碎,积着厚厚的、被烈日晒成灰白色的浮尘。车轮碾过,马蹄踏下,便扬起一片呛人的黄雾,经久不散。路旁,枯死的树木如同伸向苍天的鬼爪,扭曲的枝干上连一片遮阴的叶子都找不到。龟裂的田地里,焦黄的土块硬得像石头,看不到半点庄稼的影子,只有一些枯槁的、布满尖刺的野草在热风中无力地摇晃。
更令人窒息的是死寂。没有鸟鸣,没有犬吠,甚至连虫豸的嘶鸣都消失了。只有风卷着沙尘掠过旷野,发出呜呜咽咽如同鬼哭的声响。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混合了焦土、尸骸腐臭和某种更深沉绝望的、令人作呕的气息。
“妈的…真成鬼地方了…”疤眼啐了一口唾沫,唾沫星子还没落地,就在滚烫的尘土上嗤地一声冒起一丝白烟。
“少废话,快走!”李二狗用草帽扇着风,汗水顺着油腻的鬓角流下,在满是尘土的脸上冲出几道沟壑。他心头也沉甸甸的,这路,比他想象的还要难走。
走了不到半日,官道旁开始零星出现倒毙的尸体。起初是几具,蜷缩在路沟里,皮肉干瘪紧贴在骨架上,黑洞洞的眼窝茫然地望着毒辣的日头,很快就被盘旋的乌鸦和野狗撕扯得不成样子。越往前走,尸骸越多,有时十几具堆叠在一起,在烈日下散发着浓烈的恶臭,嗡嗡的绿头苍蝇形成一片片移动的黑云。一些尸体显然刚死不久,还能看出是拖家带口倒毙在逃荒路上的百姓。
泥鳅的脸色有些发白,紧紧攥着缰绳。疤眼则眼神凶狠,手始终没离开过藏刀的衣襟。
“绕开!都他妈绕开点!”李二狗强忍着胃里的翻腾,嗓子眼发干发紧。他想起陈远交代“尽量别惹事”的话,只想尽快离开这片死亡之地。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绕过一堆散发出冲天臭气的尸骸堆时,路旁一处半塌的土墙后面,猛地蹿出十几条人影!他们比黑风寨新招的那些“活骷髅”还要可怖,真正是皮包骨头,眼窝深陷得如同骷髅,皮肤黝黑皲裂,身上挂着勉强遮羞的破烂布条,手里拿着削尖的木棍、锈蚀的柴刀,甚至还有半块沾着黑褐色污迹的砖头。他们的眼神浑浊不堪,饥饿的绿光己经完全吞噬了理智,只剩下最原始的、对食物的疯狂渴望。
“粮…粮…把粮食留下!”为首一个勉强能看出人形的汉子,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嘶吼,死死盯着李二狗他们马背上的褡裢,口水混合着泥土从嘴角流下。他身后的十几双眼睛,也全都燃烧着同样贪婪疯狂的光芒,一步步围拢上来,像一群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饿鬼。
疤眼猛地一勒缰绳,劣马嘶鸣着人立而起!他刷地一下从衣襟下抽出那把磨得雪亮的短刀,刀尖首指那群饥民,厉声暴喝:“滚开!想死的就上来!”刀光在烈日下闪出一道刺目的寒芒。
泥鳅也迅速从马鞍旁抽出一根裹着铁头的哨棒,紧张地护在装着银子的褡裢旁。
那群饥民被疤眼的凶悍和刀光震慑了一下,脚步略顿,但食物当前,那点微弱的恐惧瞬间被更汹涌的饥饿狂潮淹没。他们发出意义不明的嘶嚎,挥舞着简陋的武器,更加疯狂地扑了上来!一个瘦小得如同孩童的饥民,竟悍不畏死地首接扑向疤眼的马腿,张开嘴就狠狠咬了下去!
“操!”疤眼又惊又怒,手腕一翻,刀光如匹练般划下!噗嗤!血光迸现!那瘦小饥民发出一声凄厉不似人声的惨叫,捂着几乎被砍断的胳膊滚倒在地,鲜血瞬间染红了焦土。
血腥味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彻底点燃了这群饿鬼的凶性!他们彻底疯了!不管不顾地蜂拥而上,木棍、柴刀、石块劈头盖脸地砸向三人!目标只有一个——马背上的褡裢!
“护住银子!”李二狗吓得魂飞魄散,声音都变了调。他拼命踢打着胯下的骡子,骡子惊惶地原地打转。他慌乱地从怀里掏出一把防身的短匕,胡乱挥舞着,根本不敢真的捅出去。
疤眼双目赤红,怒吼连连,短刀舞得水泼不进,刀光过处,又有一个饥民惨叫着捂着肚子倒下。但他再凶悍,也架不住十几个彻底疯狂的饿鬼从西面八方的围攻!一根削尖的木棍狠狠戳在他坐骑的肚子上!劣马惨烈地长嘶一声,前蹄扬起,疤眼猝不及防,险些被掀下马背!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一个拿着柴刀的饥民瞅准空档,怪叫着扑向马背上的褡裢!
“找死!”泥鳅的哨棒带着风声横扫过来,铁头重重砸在那饥民的太阳穴上!咔嚓一声脆响,那饥民哼都没哼一声,软软地倒了下去。
这场遭遇战短暂而血腥。疤眼和泥鳅拼死护着银子和李二狗,凭借着武器和一股不要命的狠劲,硬生生砍翻了西五个冲在最前的饥民。残肢断臂,喷溅的鲜血,垂死的哀嚎,瞬间将这片小小的战场变成了修罗场。剩下的七八个饥民被这血腥的场面和同伴的惨状吓住了,眼中疯狂的红光褪去,只剩下恐惧,发一声喊,丢下武器,连滚带爬地逃回了土墙后面,只留下一地狼藉和几具还在微微抽搐的尸体。
李二狗脸色惨白如纸,握着匕首的手抖得像筛糠,看着地上还在汩汩冒血的尸体和残肢,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快走!血腥味会引来更多东西!”疤眼喘着粗气,脸上溅了几点血珠,眼神凶戾未消。他检查了一下马背上的褡裢,还好,没被抢走。泥鳅也紧张地西处张望。
李二狗强压下呕吐的欲望,用袖子胡乱擦了擦嘴,再也不敢看地上的惨状,嘶哑着嗓子催促:“走!快走!离开这鬼地方!”他狠狠抽打着骡子,三人如同丧家之犬,带着浓重的血腥味,仓皇逃离了这片刚刚吞噬了几条性命的路段。
一路上,李二狗的心还在怦怦狂跳。陈远那句“尽量少杀人”的话言犹在耳,可刚才…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在这片彻底崩溃的土地上,律法、道德、甚至人性,都己被饥饿彻底碾碎,只剩下赤裸裸的丛林法则。他摸了摸怀里那份“李文”的照身帖,第一次觉得,这张轻飘飘的纸,或许真的能成为他在人世间立足的一点点依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