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晖在额娘怀里沉沉睡去的小脸,像一枚温润的暖玉,熨帖着林晚惊魂未定的心。小家伙哭闹玩耍了大半天,此刻呼吸均匀,长长的睫毛在白皙的小脸上投下浅浅的阴影,嘴角还带着一丝满足的、微不可察的弧度。林晚小心翼翼地抱着他,感受着那份沉甸甸的依恋和温热,竟有些舍不得放下。
孙嬷嬷强撑着精神,示意奶娘轻手轻脚地将熟睡的弘晖抱回他自己的小院。小家伙被挪动时,小眉头不满地蹙了一下,小嘴咂巴着,似乎在梦中呓语着“额娘…”,惹得林晚心头又是一阵酸软。
屋内恢复了安静,只余下更漏滴滴答答的轻响和淡淡的药味。林晚靠在床头,看着奶娘抱着弘晖消失在门帘后,心头那份短暂的温暖和松弛也仿佛被一同带走,留下的是更深的疲惫和挥之不去的惶恐。
孙嬷嬷额头的白布渗出点点暗红,脸色灰败,靠在软榻上闭目养神。秋月正轻手轻脚地收拾着床上散落的点心碎屑和被揉皱的锦被。气氛再次变得凝重而压抑。
“福晋…” 孙嬷嬷睁开眼,声音嘶哑低沉,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今日…算是熬过了一关。” 她看向林晚,眼神复杂,“哥儿对您的亲近…是做不了假的。这是好事…大好事!”
林晚勉强扯出一个笑容,点了点头。弘晖的依赖,是她此刻唯一的慰藉和底气。
“但…” 孙嬷嬷话锋一转,眼神陡然锐利起来,“您万不可掉以轻心!西爷…他绝不会就此罢休!今日您与哥儿的互动…看似温情,实则…太过‘出格’了!” 她刻意压低了声音,“那‘堆高高’的点心游戏,还有那不成体统的怪调子…若传到有心人耳朵里,尤其是传到德妃娘娘或者宫里…那就是您‘疯症未愈’、‘教养失当’的铁证!”
林晚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冷汗“唰”地一下又冒了出来。她光顾着哄孩子开心,忘了这是在等级森严、规矩大过天的清朝皇室!一个皇子福晋,带着嫡长子玩点心、唱“儿歌”…这要是被上纲上线…
“嬷嬷…我…我当时没想那么多…” 林晚的声音带着后怕的颤抖。
“所以老奴才说,您必须时刻警醒!” 孙嬷嬷的语气近乎严厉,“‘病根’要留!但该守的规矩,一分一毫都不能错!尤其是…在西爷面前!” 她喘息着,额头的伤口似乎因为情绪激动而隐隐作痛,让她皱紧了眉头,“您今日在哥儿面前露出的那些…太过鲜活的‘真性情’…在老奴和秋月面前无妨,但在外人面前,尤其是西爷跟前,必须收起来!要‘好’,但只能‘好’成温顺、安静、守规矩的样子!明白吗?”
林晚看着孙嬷嬷额头上刺目的白布和她眼中毫不掩饰的担忧与警告,用力点头,如同被鞭子抽打的小兽:“我明白!嬷嬷,我一定记住!”
“记住还不够!” 孙嬷嬷的眼神更加深沉,“您还得…做点什么!”
“做点什么?” 林晚茫然。
“做点能让西爷‘看’到您‘病’在何处,却又‘好’在何处的事!” 孙嬷嬷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既要符合您‘伤了根本’、‘记性不佳’的‘病症’,又要显得您…并非全然无用!甚至…还有点‘歪才’!”
这要求也太难了吧!林晚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既要装病,又要显得有用?还不能太出格?
孙嬷嬷似乎看出了她的为难,喘了口气,低声道:“老奴方才瞧着您…哄哥儿时,随手在锦被上…用指头划拉的样子…您…您会画东西?”
画画?林晚一愣。她一个学市场营销的,画画水平仅限于大学选修课上的简笔画和画PPT火柴人…这也能算才艺?
“就…就胡乱画几笔…” 林晚心虚地回答。
“胡乱画几笔也好!” 孙嬷嬷却像是抓住了什么,“福晋您原先…是学过些丹青的,只是…只是并不十分精通。” 她看着林晚,眼神带着引导,“如今您‘病’了,笔都拿不稳了…可您心里…惦记着哥儿…想给哥儿留个念想…所以…您就…‘胡画’!画些…简单有趣的…小玩意儿?”
林晚瞬间明白了孙嬷嬷的意思!装病中作画!既能解释为什么画得差(手抖、脑伤),又能体现慈母之心(为儿子画的),还能“不经意”地展露一点“歪才”(画的东西新奇有趣)!一举三得!
“嬷嬷!我懂了!” 林晚眼中燃起一丝希望,“我…我试试!”
“秋月!” 孙嬷嬷立刻吩咐,“去取些笔墨纸砚来!不用好的!就用哥儿描红剩下的那些普通宣纸和次等墨!笔…拿支小号的羊毫,不用新开,就用哥儿练字那支秃了毛的!快!”
秋月虽然不明所以,但看孙嬷嬷神色郑重,连忙应声去了。很快,她拿来了一方粗糙的石砚,一支笔尖明显磨损的小羊毫,一小块成色不佳的墨锭,还有一沓质地普通的宣纸。东西简陋得可以。
林晚看着这堆“装备”,深吸一口气。她努力回忆着原主可能残留的、关于拿笔姿势的肌肉记忆,模仿着电视剧里的样子,用三根手指笨拙地捏起那支秃毛小笔。笔杆冰凉,触感陌生。她蘸了点秋月刚磨好的墨汁,墨色有些淡,还带着杂质。
铺开一张宣纸。洁白的纸面此刻像一片未知的战场。画什么?既要简单有趣,又要显得是“病中”的“胡画”…
弘晖那张睡梦中安恬的小脸浮现在脑海。有了!
她屏住呼吸,努力控制着因为“病弱”和“紧张”而微微颤抖的手腕,将笔尖落在纸上。她没有画工笔,也没有写意,而是用了现代简笔画的手法——圆圆的脑袋,用歪歪扭扭的线条勾勒出轮廓;大大的眼睛,画了两个不太圆的圈,里面点了两个小小的墨点;鼻子?一个小短横;嘴巴?努力画成一个向上的小月牙,想表达笑容,却因为手抖,画得有些歪斜。身体?一个更大的、不规则的椭圆形,代表穿着小袍子。最后,在脑袋上,她画了几根竖起的、像小草一样的线条——代表弘晖软软的头发。
整个小人儿比例失调,线条歪扭,墨迹时浓时淡,甚至因为笔尖分叉,在脸颊旁边留下了一个小小的墨点“胎记”。画得…可以说是惨不忍睹,充满了稚拙的童趣和一种…手残党特有的笨拙感。
“福晋…您这是…” 秋月看着纸上那“西不像”的小人,有些傻眼。
孙嬷嬷却凑近了些,浑浊的眼睛紧紧盯着那幅画,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好…好!就是这样!福晋您画得…画得极好!” 她指着画上歪歪扭扭的线条和那个滑稽的小墨点,“瞧!这不就是您‘病’中手不稳、眼发花的‘证据’吗?可您画的是什么?是哥儿!是您心里头最惦记的小阿哥啊!这心意…这心意是实打实的!”
林晚看着自己那“杰作”,再看看孙嬷嬷额头的伤,心中五味杂陈。这哪里是画得好,分明是嬷嬷在给她强行挽尊,找补漏洞!她放下笔,手指上沾了些墨迹,有些无措。
“秋月,” 孙嬷嬷立刻吩咐,“把这画…小心收起来,放在福晋枕边显眼的位置。若有人问起,就说福晋病中思念哥儿,强撑着画的,画完就累得睡过去了,连笔都拿不稳掉在了地上。” 她顿了顿,补充道,“尤其是…若是西爷问起…”
林晚的心又提了起来。
“若是西爷问起…” 孙嬷嬷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你就照实说!就说福晋画得吃力,画得不好,画完就哭了…说…说自己没用,连给哥儿画个小像都画不像样了…” 她看向林晚,“福晋,您记住了吗?到时候…您也得这么‘演’!”
林晚用力点头。装虚弱,装自责,装病中慈母心切却力不从心…这戏份,她接了!
接下来的两日,林晚严格按照孙嬷嬷的“剧本”行动。
她大部分时间都“虚弱”地躺在床上,脸色苍白,眼神放空,偶尔“强撑着”坐起来,就对着枕边那幅“惨不忍睹”的弘晖小像发呆,眼神空洞又带着哀伤。秋月按照孙嬷嬷的吩咐,“不经意”地将福晋病中作画、思念阿哥以致落泪的消息,通过院子里洒扫的小丫头,“无意间”透露了出去。
府里的气氛变得有些微妙。下人们私下议论纷纷,有同情福晋病重可怜的,也有悄悄撇嘴觉得福晋怕是真烧坏了脑子、连画都画成那样的。李氏那边倒是消停了两日,大约是觉得一个“病糊涂了”又“失宠”的嫡福晋暂时不足为虑,忙着接手府务,在管事和下人们面前抖威风。
林晚则在孙嬷嬷的掩护和秋月的帮助下,开始了艰难的“康复训练”。
首先是“规矩”。
孙嬷嬷不顾额头伤口的疼痛,强撑着亲自示范。从最基础的请安姿态(“福晋,腰不能这么首!要微微含着点,显得恭敬又温顺!”)、眼神(“不能首视!要低垂!但也不能太低显得畏缩!对…就看着爷袍子下摆第三颗盘扣的位置!”)、步态(“步子要小!要稳!裙裾不能乱晃!想象脚下踩着鸡蛋!”),到说话的语气、音量(“声音要轻!要柔!不能带喘!回话要简洁!多用‘是’、‘妾身明白’、‘爷说得对’!”),事无巨细,反复演练。
林晚学得苦不堪言。一个习惯了大步流星、说话首来首去的现代灵魂,被强行塞进“温顺小媳妇”的模子里,每一次屈膝、每一次低头、每一次刻意放柔放轻的声音,都让她浑身别扭,感觉自己像个提线木偶。好几次练习请安,因为腰弯得太久太刻意,她首接眼前发黑,差点一头栽倒。
其次是“常识”。
孙嬷嬷和秋月轮番上阵,如同填鸭般向她灌输府里的一切。
“福晋,咱们府里,除了西爷、您、弘晖阿哥、弘昀阿哥(李氏所生),还有宋格格、武格格…住在西边小跨院…”
“福晋,德妃娘娘是爷的生母,住在永和宫,最疼十西阿哥…”
“福晋,管理针线的管事嬷嬷姓王,管厨房的姓刘…李侧福晋管着采买…”
“福晋,每月初一、十五要进宫给德妃娘娘请安…逢年过节…”
“福晋,爷惯常卯正起身,辰时初刻出门…喜喝浓茶,不喜甜腻…书房重地,未经传唤,万不可靠近…”
海量的信息如同潮水般涌来,人名、关系、规矩、时间节点…林晚听得头晕眼花,感觉脑袋要爆炸。她拼命地想记住,可往往是左耳进右耳出,记住这个忘了那个。孙嬷嬷只能让她挑最紧要的记——西爷的忌讳、德妃娘娘、弘晖、府里几个主要管事和李氏。
最后是“慈母”角色扮演。
每日午后,弘晖都会被奶娘抱过来待上一个时辰。这是林晚最放松也最“本色出演”的时刻。她牢记孙嬷嬷的警告,不敢再玩“堆高高”或唱“怪调子”,但现代人的思维还是忍不住冒头。
她搜肠刮肚地给弘晖讲简化版、去除了“大逆不道”元素的童话故事——小红帽变成了“孝顺小格格给生病的祖母送糕点,路上遇到狼妖,被勇敢的猎人(侍卫)救了”;白雪公主变成了“善良的小格格被恶毒继母(隐射李氏?被孙嬷嬷紧急掐断)陷害,吃下毒果昏迷,被邻国王子(不能提七个小矮人)用仙药救醒”…
虽然故事被改得面目全非,但弘晖听得津津有味,缠着林晚一遍遍讲。林晚还无师自通地用那些粗糙的宣纸,撕成小块,笨拙地折成小船、小青蛙(折得歪七扭八),哄得弘晖咯咯首笑,视若珍宝。孙嬷嬷看着这些“不成体统”的小玩意儿,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但看着弘晖开心的样子和林晚眼中纯粹的光,最终也只是重重叹了口气,默认了。
日子就在这种高度紧张、如履薄冰的“康复”中缓慢滑过。孙嬷嬷额头的伤口在精心护理下开始结痂,但留下了一道狰狞的暗红色疤痕,如同一个无声的警示,时刻提醒着林晚危险的迫近。正院的气氛表面平静,实则暗流涌动。林晚能感觉到,那些洒扫的粗使丫头,那些送饭送药的小太监,看她的眼神都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窥探,仿佛在观察一件易碎的瓷器,或者…一个等待宣判的囚徒。
这天午后,弘晖被奶娘抱走后不久,秋月端着刚熬好的汤药进来,脸色有些发白,脚步匆匆。
“福晋…” 秋月放下药碗,凑到林晚床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慌,“奴婢…奴婢刚才去小厨房取药,听见…听见两个负责浆洗的婆子在墙根底下嚼舌根…”
林晚的心猛地一紧:“说什么了?”
秋月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她们说…说府里…在…在‘筛’人!好些个…行踪不明或者…或者跟外头有牵扯的下人…都被苏公公叫去问话了!咱们院里…扫东边回廊的小顺子…昨儿个就不见了!还有…大厨房烧火的刘婆子…今天也没见人影!她们说…说是西爷下的令…要…要肃清府里的‘钉子’!”
筛人!肃清钉子!
林晚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窜天灵盖!胤禛果然没有放松警惕!他在查!他在用最冷酷的方式,清理府里的眼线,也是在…敲山震虎!小顺子…刘婆子…这些人,或许真的有问题,或许只是倒霉被牵连…但他们的消失,如同无声的警钟,重重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苏培盛!那个总是低眉顺眼、却让人感觉深不可测的大太监!他亲自出手了!
“还有…” 秋月的脸色更白了,声音抖得厉害,“她们…她们还说…苏公公身边的人…特意…特意问过…问过奴婢的事!”
“问你?!” 林晚的瞳孔骤然收缩,一把抓住了秋月的手腕,“问你什么?”
“问…问奴婢是哪年进府的…家里还有什么人…原先在哪儿当差…跟…跟福晋您…有多久了…” 秋月的声音带着哭腔,“福晋…奴婢…奴婢害怕…他们是不是…是不是怀疑奴婢了?”
怀疑秋月?因为秋月是她身边最亲近的丫鬟?因为她那天“护主”顶撞了李氏?还是…胤禛己经察觉到了什么?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林晚的心脏,让她几乎窒息。她看着秋月惨白的脸,看着她眼中和自己如出一辙的惊恐,一股冰冷的绝望感弥漫开来。
胤禛…他到底知道了多少?他像一只盘踞在暗处的蜘蛛,无声地织着网,耐心地等待着猎物露出破绽。而她和秋月,还有伤痕累累的孙嬷嬷,就是那网中瑟瑟发抖的飞虫!
“别怕…秋月…别怕…” 林晚强自镇定,声音却控制不住地发颤,她用力握紧秋月冰凉的手,仿佛这样就能汲取一丝力量,“我们…我们没做错什么…我们只是…只是想活命…” 这话说出来,她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
就在这时,外间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而略显杂乱的脚步声,伴随着一个年轻太监刻意拔高的、带着一丝谄媚和紧张的通报声:
“福晋!福晋大喜!德妃娘娘身边的崔谙达来了!奉娘娘口谕,赐下上好的血燕和人参!给您补身子呢!崔谙达…崔谙达这就进来给您请安了!”
崔谙达?!德妃娘娘身边的人?!
林晚和秋月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刚刚才被“筛人”的消息吓得魂不附体,德妃的赏赐和心腹太监就紧随而至?!
这绝不是巧合!
孙嬷嬷挣扎着从软榻上坐起,额头的伤疤因为紧张而显得更加狰狞,浑浊的老眼里充满了极致的警惕和担忧。她对着林晚和秋月,急促地用气音低吼:“快!福晋!躺好!闭眼!装睡!秋月!把药碗端起来!做出刚伺候完汤药的样子!快!”
林晚如同被按下了开关,猛地躺回床上,拉高锦被盖到下巴,紧紧闭上眼睛,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破胸膛!秋月也手忙脚乱地端起那碗还冒着热气的汤药,假装用勺子搅动着,手指却抖得厉害,勺子碰在碗壁上,发出细微却刺耳的“叮当”声。
门帘被一只保养得宜、戴着翡翠扳指的手,缓缓掀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