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板被砸得噗噗乱抖，积灰落了老仆一头一脸。冷风从破缝里飕飕往里灌。
砸门的声音又尖又急，带着哭丧调：“王公公！王公公开开门！是奴婢啊！翠……翠娥！那边……那边佛堂角屋里……那疯子！那瞎子！”声音陡然拔高，破了音，“咬……咬人！撕起来了！要出人命了！快！快压不住了！”
王充抠在门板上的枯手猛地攥紧！粗糙的木头渣子刺进指甲缝，沁出点暗红血丝。浑浊的老眼骤然凝缩！像毒蛇锁定了撞进草窠里的肥鼠。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短促、几乎听不见的、如同锈铁刮蹭般的抽息。
浑浊的眼珠子没挪，眼尾一丝余光却刀锋般朝床柱方向一甩！
苏晚背贴着冰冷硬木的床柱。厚棉被裹得死紧，没一丝缝。裹布里透出的血腥气沉甸甸压着。只有左袖底下那块没松手的生铁片，硌着掌心，硌得骨头生疼。风拍窗纸的噗噗声黏在耳朵里。王充那枯手抠门板的力气，枯眼里迸出来的光，像冰针扎进后脖子。
王充动了。动作不再像个油枯灯尽的老棺材瓤子。右手枯爪似的五指倏地向回一收！指节因过度用力攥得泛白！在门板上刮过一道短促刺耳的锐响！几乎同时！他左肩微沉，干瘦枯硬的腿猛地向前踹上冰冷的门板底缘！
“哐当——！”
单薄的破门板被一股刁钻的刚猛力道踹得向内砰然洞开！沉重的门板撞在里墙冰冷的砖石上！巨大的力量震得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积年的灰土雪末混着门顶的腐尘，一股脑儿从门框顶子簌簌砸落！
狂风夹着雪沫子凶狠地撞了进来！狠狠抽在苏晚脸上，刮得额角结了痂的伤口撕裂般刺痛！血点子爆开！迷了眼！
那砸门喊叫的老婆子翠娥，猝不及防，被这猛力掀开的门板兜头拍得正着！像个被甩脱的破口袋，整个人惊叫着往后首摔出去！踉跄翻滚在积了厚雪的院心冰冷泥浆里！
风雪灌满的门口空地上，王充佝偻的身影钉在门槛里侧一线。他那双浑浊得如同死鱼眼珠的老眼，却在门洞大开、风雪灌入的瞬间骤然锐利如鹰！视线如同冰锥，没有管地上滚泥的婆子，没有丝毫迟疑，猛地死死钉向更远处——院子对角那片最破烂、塌了半截的塌肩佛堂角屋方向！
嘶——吼——！
一声不似人声的、扭曲的尖啸从那边破屋里猛地撕开风雪灌了出来！那声音干涩尖锐，夹着疯狂啃噬皮肉般的湿漉漉呜咽，刮得人头皮炸麻！
雪珠子被风卷着抽在脸上，打得生疼。苏晚糊着血点子的视野猛地聚焦！越过王充干瘪如鬼影的背影，穿过大敞的破门洞口！
院心雪地上泥点子糊了一身的翠娥还在蹬腿嚎叫。隔着这狼狈的障碍，视线越过风雪翻搅的院落——
塌了半边屋顶的破败角屋黑洞洞的窗口里，一个臃肿的灰色影子如同疯癫的章鱼般在窗后剧烈扭打挣扎！另一个更加瘦小的影子被死死压在底下！瘦小影子的一条胳膊整个儿被那灰色臃肿的人影死死咬住！撕扯！甩动！灰影干枯脏乱的灰发如同刺猬炸开的棘刺，在昏暗的窗后疯狂舞动！
“松口！松口啊！”底下被啃撕的小影儿发出杀猪般的惨烈嚎哭，声音扭曲着变调，“王嬷嬷！饶了奴婢！骨头……骨头断了啊——！”
是云岫！那臃肿灰影是那疯子——那个冷宫里的瞎眼老疯女人！
“嗷——！”老疯女人喉咙里猛地爆出一声更尖利的野兽般长嘶！像是被激出了更大的凶性！她嘴死死咬合着那块皮肉骨头，头疯狂地向后甩撕！拖拽！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细微又清晰的脆裂声透过风雪的呼啸隐约传来！
“啊——！”云岫凄厉到变形的惨叫戛然而止！整个人身体猛地挺首绷紧！如同被瞬间抽干了所有活气！
血！大片浓稠滚烫的血线从她被撕扯的胳膊位置猛地飚射出来！溅满整扇破窗！几点甚至喷射到冰冷的糊窗纸和木棱上！瞬间冻凝！
撕咬的灰影猛一甩头！
一样东西裹着喷溅的滚烫血滴，从老疯女人肮脏的齿缝里甩脱出来！像个破麻布袋子，在空中翻滚着划出刺目惊心的红弧，“啪叽”一声，砸落在窗下积着污雪烂泥的冰冷地面！
血水糊着泥迅速裂开一小片脏污猩红。
风雪似乎都在这一刻凝滞了一瞬。
王充枯槁的身体在门槛内微微前倾！浑浊老眼死死锁定雪地泥污中那坨带着新鲜断口的物事！老皮沟壑纵横的喉结猛地上下一滚！喉管里发出一声被极力压低的、如同被掐住脖子的猫叫似的倒抽气！
苏晚的目光穿过混乱飞卷的风雪泥屑，也钉死在那坨落在泥污暗红里的东西上。
看清了。
血糊中透出沾满了泥浆和唾沫的一小段灰白色的骨头茬子！连着根筋肉皮模糊了的东西！
半根小指！
被生生从手上撕扯啃咬下来的半根小指！指甲缝里嵌着的泥垢混合着皮肉碎屑，扭曲得不成形！
这不算完！
就在那根沾血小指跌进泥泞的同时！
压在云岫身上的臃肿灰影——那个瞎子疯婆子，如同被血腥彻底激发了原始的兽/性！干枯枯裂、沾满了血肉残渣和唾液的嘴唇猛地咧开一个瘆人至极的弧度！没牙的牙床如同黑洞！
那沾着骨肉残渣的嘴唇对着还在飙血的断指方向急剧开合！像是在无声狂笑！又像是在扯着嗓子嘶喊！可声带坏了似的，只发出嗬嗬的破响！那干瘪的、沾着黑红色块状血沫肉丝的舌头在黑洞洞的嘴里疯狂搅动！
“啊……啊……翎……翎……”短促的、破碎的音节，夹杂着破风箱般的嗬嗬气流声，硬生生从那搅动血肉的舌头上、从血糊糊的嘴里挤了出来！每一个音都如同刀片刮过生锈的破锣！
苏晚浑身的血液刹那凝固！
不是咬字不清！就是“翎”！无比清晰的“翎”！
如同九天之上炸下一个带着冰棱的焦雷！狠狠劈进苏晚的神魂深处！
翎？！什么翎？！哪里来的翎？！
脑海里猛地炸开无数血腥碎片——宫门雪夜里被泼溅开的印泥红痕！如同泼开血翎的翅羽！马车炸穿地板时滴落的暗红血珠！滴成翎！冷宫枯树上悬着的那破旧纸鸢！那撕扯不开的名字！柳？！
翎？！
心口紧攥的死铁碎片如同烧红的烙铁猛地烫进皮肉骨髓！她呼吸彻底被扼死！胸肋剧痛！眼前瞬间血红！喉头腥气倒灌冲入鼻腔！一口滚烫的带着铁锈味的液气差点破喉而出！牙齿死死陷进下唇肉里，硬生生把这股冲上来的血气压了下去！眼前只余下满窗喷溅的血色！
窗后！那老瞎子布满白翳的浑浊眼珠，仿佛隔着漫天风雪，隔着院心泥泞里那截断指，死死对上了王充浑浊的老眼！两个瞎子如同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在对峙！老瞎婆子裂开的血嘴里那根搅动的烂舌头疯狂搅出的气流更加尖利急促！破音更响！
“杀……杀……翎……血翎……金翎……嘎……啊——！”
那刺耳的“金”字刚从血糊糊的破音里炸出来，就骤然扭曲变调！如同一只被骤然扼住喉咙的公鸡！
一只穿着粗劣硬布靴子的脚！从侧面狠戾无比地蹬踹在老瞎婆子侧面的腰腿上！力道刚猛！是终于冲进角屋的婆子们扑倒了撕打的疯子！
“噗通！”一声闷响！灰影和窗内被撕扯啃咬的云岫一起滚翻在窗后尘埃里！惨叫和撕咬的吼叫被沉闷撞击和更多人的尖呼混乱掩盖！
风雪重新灌满了苏晚的耳朵。刮得脸颊冰冷麻木。
王充依旧钉在那破开的门槛内侧。风雪卷乱了他枯草的头发，露出那浑浊得像死水潭的老眼。枯皱的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抽搐了一下。那弧度转瞬即逝，快得仿佛错觉。像是一抹被寒风冻僵在枯树皮上的嘲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