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不亮,云峰春就带着云英治和云英禹下了地。
那头日渐壮实的小牛,此刻套上了沉重的牛车。
沉甸甸的稻穗压弯了腰,在晨风中摇曳,如同铺展在大地上的金色绸缎。
镰刀挥舞,发出“唰唰”的声响,汗水很快浸透了父子三人的衣衫,顺着下巴滴落在脚下的泥土里。
“爹,今年这稻子,穗子真沉!”云英治首起腰,抹了把汗,看着眼前丰硕的景象,疲惫的脸上满是笑意。
“嗯,老天爷赏饭,加上咱伺候得勤快!”
云峰春的声音带着满足的沙哑,手中的镰刀一刻不停。
“抓紧割!趁着日头好,赶紧打出来晒干入仓!后面还有蚕茧要弄呢!”
云英禹虽然年纪最小,但干起活来毫不惜力,他负责将割下的稻子整齐地捆扎好,一捆捆码放在牛车上。
小牛似乎也感受到了丰收的喜悦,拉车格外卖力。
家里的主力都扑在了田里,纪湘和云英越则成了最坚实的后勤保障。厨房的灶火几乎整天不熄。
纪湘带着云英聪,挎着沉甸甸的食篮和水罐,一趟趟往返于家和田埂之间。
绿豆汤、凉茶是必备的,饭菜也格外实在——大盆的白米饭,油汪汪的腊肉炒咸菜,金黄的炒鸡蛋,还有自家地里刚摘的嫩豆角。
保证田里的人吃得饱、吃得好,有力气干活。
割回来的稻谷需要及时摊开在打谷场上暴晒。
云英越就成了“晒谷总管”。她戴着草帽,顶着秋老虎的余威,用木耙子一遍遍翻动着稻谷,让每一粒都能晒到太阳。
还要时刻提防贪嘴的麻雀和突如其来的阵雨。晒得半干,就要用连枷或牛拉着石磙脱粒,金黄的谷粒从稻穗中欢快地蹦出来,堆积成小山。
那些堆在西厢的蚕茧也不能不管。纪湘每天都要去翻动几次,防止闷热发霉,确保茧子保持干燥良好的状态。
田里的活计如火如荼,家里对蚕茧的处理也悄然开始。
既然决定自家煮茧缫丝,并留下一部分做被子,纪湘和云英越便利用早晚田里人回来吃饭休息的空隙,以及云英聪上学的时间,在厨房里开辟了第二战场——缫丝作坊。
煮茧,这是关键的第一步。
“火不能大,大了就把丝煮老了,断了!”纪湘守在锅边,眼神专注,用长竹筷轻轻搅动锅里的茧子。
茧子在温热的水中翻滚,丝丝缕缕的丝胶开始溶解,水面浮起一层微黄的泡沫,散发出一种混合着蚕蛹、草木灰和蛋白质的特殊气味。
煮到一定程度,茧子变得松软。她捞出一个茧子,放在盛着温水的木盆里。
云英越早己洗净了手,此刻便小心翼翼地用指尖在茧子表面轻轻揉捻、拨弄,寻找那极其纤细的丝头。
这需要极大的耐心和指尖的敏感度。
“找到了!”云英越屏住呼吸,用指甲尖极其轻柔地挑起一根几乎看不见的丝线,然后迅速地将这根宝贵的丝头缠绕在准备好的小竹签上。
丝头找到后,真正的缫丝开始了。云英越将缠有丝头的竹签固定在简易的绕丝架上。
她一手轻轻捻动竹签,让丝线缠绕上去,另一只手则负责从煮茧锅里捞出新的茧子,找到丝头,与正在缠绕的丝线头捻合在一起。
这过程需要眼疾手快,心手合一。丝线极其纤细,稍有不慎就会扯断。
纪湘则在一旁负责照看煮茧锅的火候,及时补充新的茧子,并帮女儿处理那些断了丝头或者丝质不好的茧子。
灶膛里跳跃的火光,映照着母女俩专注的侧脸。
锅里的水汽氤氲上升,缠绕着她们手中不断延伸的、闪着柔润光泽的银丝。
小小的厨房里,只有锅里轻微的咕嘟声、绕丝架转动时木轴的吱呀声,以及指尖捻动丝线的细微摩擦声,交织成一曲古老的劳作之歌。
云英越的指尖很快被温水和丝线磨得有些发红,手臂也因长时间保持同一个姿势而酸胀,但她眼神晶亮,充满了探索和收获的乐趣。
看着一根根纤细的丝线在自己手中汇聚成一股股柔韧光洁的生丝,缠绕在轱辘上,渐渐形成一个个的丝锭,那份成就感难以言喻。
缫出的生丝,大部分被云英越小心地整理好,卷成整齐的丝绞,准备日后拿去镇上丝行售卖。但纪湘特意留下了品质最好、最匀净的一部分生丝。
“这些丝,咱留着!”纪湘抚摸着那柔滑光亮的丝线,眼中满是珍视。
“快入冬了,家里那床旧棉被又硬又不暖和。今年咱自己辛苦养出来的蚕,缫出来的丝,正好絮一床新丝绵被!又轻又暖,盖着才舒服!”
这个决定得到了全家人的一致赞同。没有什么比用自己亲手劳作得来的成果,改善家人的生活更让人欣慰的了。
留丝为被,不仅是为了抵御即将到来的寒冬,更是将这一季的辛劳和丰收,化作了对家人最温暖的守护。
纪湘开始着手准备絮被的里衬和被面,她挑了块攒下的、靛蓝染的细棉布,素净又耐用。
至于填充的丝绵,则用那些缫丝时剩下的、断了头的茧子或者双宫茧。
纪湘将这些茧子仔细剥开,撕扯成小片,再一点点拉松、铺匀,如同梳理云朵一般,准备填充到被套中去。
傍晚,当最后一车稻谷运回打谷场,当灶膛的火光渐渐熄灭,当最后一缕银丝缠绕上丝锭,筋疲力尽的一家人围坐在堂屋。
桌上摆着简单的饭菜,但每个人的胃口都格外好。
云峰春和两个儿子大口扒着饭,缓解着一天透支的体力。
纪湘和云英越也揉着酸疼的手腕和腰背。
云英聪献宝似的拿出先生今天教的几个字,用树枝在地上歪歪扭扭地写给大家看。
“爹,娘,大哥二哥,姐姐,你们看!这是‘田’,这是‘禾’,这是‘丝’!”小家伙的声音清脆响亮,带着自豪。
“好!聪儿写得好!”云峰春粗糙的大手摸了摸小儿子的头,疲惫的脸上绽开笑容。
他看着灯光下家人虽疲惫却满足的脸庞,看着堂屋一角堆放的稻谷和另一角摆放的洁白丝锭,还有纪湘手边正在铺展的靛蓝被面,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踏实和富足。
稻谷满仓,是土地的馈赠,是生存的根基。
银丝绕锭,是桑田的回报,是改善的希望。
稚子读书,是未来的期许,是向上的阶梯。
而那一床正在孕育中的新丝棉被,则像是这个秋天所有辛劳与收获的温暖结晶。
窗外的秋风带着凉意,但云家的屋子里,却弥漫着新谷的醇香、新丝的柔光,以及一家人同心协力、用汗水浇灌出的,暖暖的烟火气。
云英越捧着一碗热腾腾的米粥,感受着指尖残留的丝线触感和被温水泡过的微麻,望着眼前的一切,只觉得再累也值得。
她知道,只要这份心气在,云家的好日子,就像这手中的丝线,只会越纺越长,越织越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