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清子的目光,穿过攒动的人头,几次三番,都落在那灵活穿梭笑容甜美的小小身影上。
那孩子身上有种奇异的矛盾感,褴褛的衣着掩不住的干净整洁,瘦弱的身躯里透出的勃勃生气,还有那稚嫩脸庞上过于世故笑容。
云清子袖袍微动,无声地转身,走向殿后歇息的小院。
院中,一个须发花白、穿着同样灰旧道袍的老庙祝正坐在石凳上,捶着有些佝偻的腰背。
云清子走到他身边,声音不高,目光却依旧投向庙前喧闹的方向问道:“师弟,那个总在庙前引路、讨些赏钱的小娃儿,是何来历?看着倒是颇为伶俐。”
老庙祝抬起头,顺着云清子的视线望去,浑浊的眼睛里掠过一丝了然和深深的怜惜。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师兄说的是小凡子啊……唉,那孩子是个顶顶好的孩子!”
老庙祝声音低沉下去,声音有些沙哑地说道,“那是老乞丐老葛头捡的孩子,爷孙俩相依为命,在城外破土地庙里存身,这孩子懂事,天不亮就爬起来,跑到城里讨生活,讨到吃的,自己舍不得尝一口,全留着带回去给他爷爷。
“手脚麻利,嘴巴也甜,知道这庙里夫人小姐心善,每次庙会都来这儿,给人家引个路、提个醒,换点零钱或者一口吃的,他爷爷腿脚不利索,全指着这小孙子呢……”
老庙祝的声音哽了一下,捶腰的手也停了下来,只是望着那小小的身影在远处攒动的人潮里忽隐忽现。
“是个好孩子……”他又喃喃地重复了一遍,像是说给云清子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云清子没有再问,只是微微颔首。
那双阅尽世事的眼眸深处,有什么东西沉淀下来,又悄然翻涌。
他没有再说话,转身走回后殿,寻了个僻静又能远远望见庙门人流的角落,拂尘搭在臂弯,如一棵沉静的松,目光长久地、专注地落在那小小的身影上。
他看着他如何一次次精准地靠近那些衣着光鲜的香客,如何扬起笑脸脆生生地搭话,如何灵巧地引路,又如何双手接过赏钱或食物,小心翼翼地收好。
日头一点点从东爬到西,影子被拉得细长。
喧嚣的声浪如同退潮般退去,摊贩们开始收拾家当,蒸腾的热气和食物的香味淡了。
林莫凡摸了摸怀里鼓鼓囊囊的小布包,又按了按褂子大口袋里硬硬的点心块和温热的包子,小脸儿露出一丝笑来。
今天运气不错,他飞快地跑到庙后一处不起眼的石阶下,老葛头听到熟悉的细碎脚步声靠近,脸上才浮起一点笑意。
“爷爷!”林莫凡的声音带着雀跃,他小心地搀起老人枯瘦的手臂,“走,咱们回家。”
爷孙俩的脚步蹒跚而缓慢,林莫凡正兴奋地说着今天的收获,老葛头也时不时说上两句。
就在这时,一个青色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们面前几步之遥,恰好挡住了他们去路。
林莫凡脚步猛地一顿,下意识地把爷爷往自己身后护了护,小小的身体绷紧了,像只察觉到危险的小兽。
他抬起头,清亮的眼睛警惕地看向来人是白天那位在庙里见过的气质不凡的道长。
他脸上迅速堆起那副惯常的笑容,声音却透露出了他此时的紧张:“道爷您吉祥!天快黑了,您老也早些回观里歇着吧?”
他拉着爷爷就想从旁边绕过去。
云清子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地首接落到林莫凡耳朵里,“小丫头,你想不想学道?”
林莫凡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随即咧得更开,带着点夸张的否认:“哎哟道爷,您可看岔啦!我可不是什么小丫头!”
他挺了挺自己那瘦小的胸脯,“您瞧瞧,我是个小子,小子!再说了,学道?”
他小脑袋摇得像拨浪鼓,语气里带着些许自嘲,“我大字都不识一个,连自己的名儿都写不全乎,学啥道啊?道爷您别拿我逗闷子了,我就是个小叫花子,能混口饱饭就谢天谢地啦!”
他说得飞快,一边说一边拉着爷爷又要挪步。
云清子静静地听着他这一串连珠炮似的辩解和自贬,脸上没有半分被冒犯或是不耐的神色,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反而掠过一丝极淡的了然。
待林莫凡话音落下,他才不疾不徐地再次开口,声音平稳:“无妨,本道可以教你识字。”
“识字?”这两个字像带着钩子,瞬间勾住了林莫凡的脚。
他再次停住,猛地抬起头,露无比真实的渴望光芒,那光芒如此炽热,几乎要灼伤人眼。
他几乎是脱口而出:“识字……识字好啊!识了字就能……”后面的话他没说出口,但那张小脸上满是憧憬,识字就能找个像样的活计,不用再让爷爷挨饿受冻。
然而,那光亮只持续了一刹那。
他飞快地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颤动着,盖住了眼底翻腾的热望。
他攥紧了爷爷枯槁的手,声音重新低下去,“不行。我去识字了,谁管我爷爷?走不了远路,他会……他会饿死的。”
最后三个字,轻得像叹息,却沉得像石头。
云清子看着孩子低垂的头颅,心里对林莫凡又看重了几分,他向前微微倾身,声音放得更缓,也更清晰,“若本道应允,每日予你爷爷两个白面馒头,你只需天黑之后,来此寻我学上一个时辰的字,如何?”
“当真?!”
林莫凡倏地抬起头,眼睛瞪得溜圆,那里面方才被强行压下去的光芒此刻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爆发出来,亮得惊人。
他甚至忘了松开爷爷的手,只是仰着小脸,一眨不眨地死死盯着云清子那张清癯的脸,仿佛要从那平静无波的眼里里确认每一个字的真假。
“当真。”云清子颔首,吐出两个字,重若千钧。
“好!道爷,我学!”林莫凡几乎是吼出来的。
他松开爷爷的手,竟对着云清子,噗通一声就跪了下去,额头结结实实地磕在微凉的石板地上,“咚”的一声闷响,“我学!道爷!我学!我天黑就来!一准儿来!谢谢道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