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沉浮在冰冷的泥沼里,每一次试图挣脱,都被肩胛处那深入骨髓的剧痛和体内冰火交织的毒素狠狠拽回深渊。“寒玉封着”……鬼叔那沉重到绝望的声音如同魔咒,在黑暗的识海中反复回响,每一个字都带着冰棱,刺穿那点微弱的侥幸。
“呃……”破碎的呻吟终于冲破了干涸的喉咙,带着血腥气和铁锈味。
视野艰难地聚焦。粗糙的原木屋顶,缝隙里透下惨淡的天光。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草药苦涩、潮湿的霉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冰冷刺骨的寒气?那寒气并非来自火塘,它像一条无形的毒蛇,盘踞在屋子的某个角落,丝丝缕缕地渗入骨髓。
火塘里的松枝噼啪作响,跳动的火光在简陋的木墙上投下巨大摇晃的影子。那个佝偻在火塘边的巨影——鬼叔,猛地一震!捣药的动作僵在半空,石臼里黑糊糊的药泥散发着刺鼻的气味。
他极其缓慢地转过身。青铜鬼面依旧放在地上,火光映照着他半张脸,古铜色的皮肤上沟壑纵横,凝固的血污和深深的疲惫刻在每一条皱纹里。汗水浸透了他花白的鬓角,紧贴着皮肤。他那双熔岩般的赤瞳,此刻燃烧着一种复杂的火焰——刻骨的恨意、未消的悲痛,以及一种被巨大震惊强行撕裂出的、难以置信的茫然。这茫然比纯粹的恨意更让人心悸。
西目相对。死寂,只有松枝燃烧的噼啪声,如同心跳被无限放大。
鬼叔的嘴唇剧烈地翕动着,喉结上下滚动,仿佛有千钧重物堵在喉咙口。最终,所有的情绪被一声沉重到几乎窒息的叹息压了下去,那叹息带着铁锈和血腥的味道。
他放下石臼,巨大的身躯带着一种山岳倾颓般的沉重感,一步一步,踩得简陋的地板吱呀作响,走到我的床前。阴影再次将我完全笼罩,他身上浓重的血腥味、汗味和草药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令人作呕的压迫感。
“……醒了?”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砾摩擦,冰冷,没有一丝温度,每一个字都像冰雹砸落。
身体的剧痛和虚弱让我几乎无法动弹,但一股更强大的力量——恐惧与绝望催生的疯狂执念——支撑着我。我死死盯着他那双翻涌着赤色熔岩的眼睛,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滚烫的喉咙里硬生生抠出来,带着血沫:
“……带……我去……看他……”
鬼叔的瞳孔猛地收缩!赤红的熔岩瞬间沸腾!
“看他?!”一声短促、冰冷、充满无尽讽刺的嗤笑从他紧咬的牙关中迸出,那笑声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能将灵魂冻结的绝望,“你还有脸看他?!看看你把他害成了什么样子?!”
他的巨掌猛地抬起,带着一股腥风,似乎想将我撕碎,却在半空中硬生生顿住!指关节因用力而发出咯咯的爆响!他赤红的眼瞳死死钉在我脸上,仿佛要穿透皮肉,看进灵魂深处,确认某种让他恐惧又不得不面对的东西。
最终,那巨掌没有落下,而是狠狠攥成了拳头,猛地砸向旁边的粗木柱子!
“砰!”
一声闷响!木屑纷飞!整间木屋都仿佛震动了一下!柱子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好!”鬼叔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和深入骨髓的痛苦,“你想看?!我让你看!让你亲眼看看……你造的孽!”
他猛地俯身,那只沾满血污和草药碎屑、带着滚烫体温和无法抑制颤抖的巨手,如同铁钳般抓住了我未受伤的右臂!动作粗暴得几乎要将我的骨头捏碎!剧痛让我眼前一黑,几乎再次晕厥过去。
“呃啊——!”我忍不住痛呼出声。
鬼叔却置若罔闻。他像拖拽一件没有生命的破麻袋,将我硬生生从简陋的木板床上拽了起来!双脚虚软地拖在地上,肩胛处的透骨针伤被剧烈牵动,那蛰伏的“幽蓝引”毒素如同被惊醒的毒蛇,瞬间爆发出撕裂般的剧痛和冰冷的麻痹感,疯狂地顺着血脉蔓延!左半边身体瞬间失去了知觉!
“咳咳……”鲜血混合着无法抑制的痛苦从嘴角涌出。
鬼叔毫不理会,赤红的眼瞳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光芒,拖着我,踉跄地绕过燃烧的火塘,走向木屋最阴暗、寒气最重的角落!
那里,堆放着厚厚的兽皮和干柴,但那股刺骨的寒意,正是从兽皮之后散发出来的!
鬼叔用空着的左手粗暴地掀开沉重的兽皮——
一股远比溶洞寒潭更加纯粹、更加死寂、仿佛能冻结灵魂的寒气,如同实质的冰雾,瞬间扑面而来!激得我的皮肤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残存的意识都被冻得一阵清明,随即是更深的战栗!
寒气来源,是一块巨大的、半人高的玉石。
那玉并非寻常所见的温润,而是呈现出一种死寂的、毫无生机的灰白色,表面布满了细密的、如同冰裂纹般的天然纹理。它被粗糙地开凿成一个长方体的形状,边缘还带着凿痕。与其说是棺,不如说更像一个……巨大的、冰冷的玉匣。
玉匣的盖子并未完全合拢,留着一道狭窄的缝隙。正是从这道缝隙里,丝丝缕缕肉眼可见的白色寒雾正缓缓溢出,接触到空气,凝结成细微的冰晶飘落。
透过那道缝隙,可以清晰地看到玉匣内部。
里面静静躺着的,正是萧彻。
他双目紧闭,脸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如同霜雪般的冰晶。那是一种近乎透明的、玉石般的惨白,没有丝毫血色,仿佛他整个人己经被同化成了这寒玉的一部分。曾经棱角分明、带着锐气的面容,此刻只剩下一种脆弱的、易碎的平静。长长的睫毛上凝结着细小的冰珠,如同死去的蝴蝶。
他身上的破烂黑衣被换掉了,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素色里衣,同样覆盖着薄霜。最触目惊心的是他心口的位置——
那道狰狞的旧疤,此刻被一团极其微弱、却异常纯净的月白色光芒笼罩着。那光芒仿佛是从他心口的血肉中渗透出来,又像是被嵌入的寒玉强行禁锢住的一缕残魂。它如同风中残烛般摇曳着,光芒微弱得几乎随时会熄灭,却顽强地抵抗着周围死寂的灰白寒气。这微弱的光芒,是这冰冷玉匣中唯一的、也是最后的一丝生机。
月魄之力……残存的光……
而在心口月魄微光下方,他肩胛处那个曾被弩箭洞穿、又被月魄暂时愈合的恐怖伤口,此刻却呈现出一种令人心胆俱裂的景象!
伤口周围的皮肉,不再是正常的愈合状态,而是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如同被火焰灼烧过的焦黑色!在这焦黑之上,又覆盖着一层病态的灰败!更可怕的是,几缕极其细微、如同活物般的幽蓝色丝线,正如同跗骨之蛆,在焦黑与灰败的皮肉下若隐若现地蠕动、纠缠!它们似乎被心口那微弱的月魄光芒和包裹全身的极致寒气强行压制着,无法彻底爆发,却如同潜伏的毒蛇,在冰层下散发着致命的威胁!
朱砂泪的灼毒!幽蓝引的阴寒!还有……我体内那透骨针的剧毒?三种截然不同却同样致命的毒素,竟以萧彻的身体为战场,被寒玉和残存月魄强行禁锢在一起,进行着无声而惨烈的厮杀与纠缠!
这就是鬼叔口中的“吊着那口气”……这就是“活死人”!
巨大的视觉冲击和深入骨髓的寒意,瞬间冻结了我的血液!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巨手狠狠攥住、捏紧!痛得无法呼吸!比肩胛的透骨针伤更痛百倍!
“阿……彻……” 破碎的音节带着泣血般的绝望,从我颤抖的唇间溢出,微弱得如同叹息。
就在这时——
“噗通!”
一声沉闷的巨响!
一首如同铁塔般矗立、浑身散发着狂暴恨意和痛苦的鬼叔,毫无预兆地、重重地跪倒在了冰冷的泥地上!就在那散发着刺骨寒气的玉匣之前!
他那巨大的身躯因这猛然的跪地而剧烈地颤抖着,后背肌肉虬结,绷紧如铁。沾满血污的双手死死地撑在冰冷的地面上,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花白的头颅深深低下,几乎要埋进泥土里。
一声压抑到极致、如同受伤孤狼濒死呜咽般的悲鸣,从他紧咬的牙关中,混合着滚烫的泪水和浓重的血腥气,断断续续地、充满无尽痛楚和……一种撕心裂肺的悔恨,爆发出来:
“小主人……是鬼奴……无能……护不住少主……护不住您……鬼奴……愧对主人……愧对……夫人……”
小主人?!
如同平地惊雷!
这个饱含着无比沉重情感、与之前“妖女”“祸水”截然相反的称呼,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狠狠刺穿了我被绝望和剧痛麻痹的神经!
夫人?!主人?!
巨大的惊骇和难以置信瞬间盖过了所有的痛苦!我猛地抬头,因剧毒和虚弱而模糊涣散的视线,死死地聚焦在鬼叔那因巨大悲痛而剧烈颤抖的后背上!
他……他叫我什么?!
就在这心神剧震、意识一片空白的瞬间,一股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异样感,猛地从我左肩肩胛处传来!
那枚深深嵌入骨缝、带着“幽蓝引”剧毒的透骨针,仿佛受到了某种无形力量的牵引,又或者是因为我此刻心神失守、气血剧烈翻腾——那针尖周围被毒素侵蚀、早己麻木失去知觉的血肉深处,突然传来一阵尖锐无比的刺痛!
伴随着这阵刺痛,一个模糊的、仿佛被岁月和鲜血深深掩埋的、极其微小却带着某种独特轮廓的印记,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死水潭,骤然在我混乱的感知中……浮现出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无法察觉的……灼热感!
那感觉……陌生又熟悉……遥远得如同前世的记忆……却在此刻,与鬼叔那声泣血的“小主人”……轰然碰撞!
剧毒的冰冷、玉匣的寒气、鬼叔的悲鸣、肩头那诡异浮现的灼热印记……所有的感知如同狂暴的洪流,瞬间冲垮了本就摇摇欲坠的意识堤坝。
眼前彻底一黑,身体如同断线的木偶,不受控制地向冰冷的地面软倒下去。
在意识彻底沉沦的最后一瞬,模糊的视线似乎捕捉到——
那寒玉匣中,萧彻覆盖着冰霜的、惨白如玉石的脸庞上,那凝结着冰珠的长长睫毛……
极其轻微地……
颤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