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殿的夜，静得可怕。龙涎香的气息在沉重的空气里浮沉，却压不住那股深入骨髓的寒意。
皇帝萧如风半倚在明黄的龙榻上，脸色在烛光映照下显得灰败而疲惫。他挥退了所有侍从，偌大的寝殿内，只剩下一个佝偻着背、须发皆白的老太监——福海。
福海是伺候了三代帝王的老奴，此刻他垂手立在榻前，浑浊的老眼里盛满了无法言说的恐惧和悲伤，身体微微发着抖。殿内只点了一盏灯，昏黄的光晕在两人之间跳跃，将影子拉得扭曲而漫长，仿佛二十年前那个雪夜的鬼魅重现。
“福海，”
萧如风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喘息。
“江南…那个叫萧九歌的年轻人…你，也听说了吧？”
福海的头垂得更低了，几乎要埋进胸口，声音带着哭腔：“老奴…老奴听说了…陛下…”
“像…像吗？”
萧如风猛地坐首了些，枯瘦的手指死死抓住明黄的锦被，一双深陷的眼眸死死盯着福海，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痛苦和求证。
福海浑身剧震，膝盖一软，“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冰冷的金砖地上，额头抵着地面，老泪纵横：
“陛下…老奴…老奴不敢看…可…可那眉眼轮廓…那通身的气派…像…太像了！像极了陛下您年轻时的样子啊！也…也像皇后娘娘…”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呜咽着挤出来的。
“呵…呵呵…”
萧如风喉咙里发出一串破碎的、如同夜枭般的低笑，笑声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彻骨的悲凉和自嘲。他缓缓闭上眼，身体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重重跌回龙榻，两行浑浊的泪水无声地从眼角滑落，浸湿了鬓边的银丝。
“二十年了…福海…”
他的声音缥缈得像一缕随时会散去的烟。
“那场雪…还在朕的骨头缝里…冷啊…”
昏黄的烛火猛地跳动了一下，光影在萧如风痛苦扭曲的脸上明灭不定。跪在地上的福海，身体筛糠般抖得更厉害了，二十年前那个风雪交加、血腥弥漫的夜晚，如同最恐怖的梦魇，瞬间将他吞噬。
“凤仪宫…好大的雪…”
萧如风喃喃着，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冰窟里传来。
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
狂风卷着鹅毛大雪，疯狂地撞击着凤仪宫厚重的朱漆宫门，发出沉闷而绝望的呜咽。殿内炭盆烧得通红，却驱不散那刺骨的寒意和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
“哇——哇——”
婴儿嘹亮而充满生命力的啼哭声划破了压抑的沉寂。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是…是双生子！两位皇子！天佑我大梁啊！”
产婆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狂喜，却又在看清皇帝萧如风瞬间铁青的脸色时，戛然而止，化为惊恐的颤抖。
双生子！
这三个字如同九天惊雷，狠狠劈在萧如风的心头。他下意识地看向躺在产床上、汗水浸透发丝、脸色惨白如纸的皇后。皇后眼中初为人母的微弱光芒，瞬间被巨大的恐惧和绝望所取代，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萧如风的目光猛地扫向一旁侍立的臣子。当时的吏部侍郎百里熊信！他正垂首恭立，姿态谦卑，可萧如风那帝王般锐利的目光，却捕捉到了他低垂的眼皮下，那一闪而过的、难以抑制的精光与…一丝难以言喻的贪婪和兴奋！
“双龙夺日…祸乱之源…”冰冷的史书字句如同毒蛇，瞬间缠绕住萧如风的心脏，越收越紧。百里熊信那隐晦的眼神，更是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他的神经！一个羽翼渐丰、野心勃勃的权臣，再加上一对可能引发“不祥”预言的双生子…这江山，这萧家的基业，他襁褓中的幼子…顷刻间都变得岌岌可危！
心如刀割！他刚刚亲手抱过那两个温热的、皱巴巴的小生命，感受过他们微弱的呼吸和有力的心跳！那是他的骨血啊！
巨大的痛苦和冰冷的理智在脑海中疯狂撕扯。萧如风猛地转过身，背对着产床，不敢再看皇后绝望的眼神，不敢再看那两个无辜的婴孩。他挺首了背脊，那象征着无上权力的明黄龙袍下，身躯却在剧烈地颤抖。
他用尽全身力气，才让声音不至于当场崩溃，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呕出的血块，带着铁锈般的腥甜和刺骨的寒意：
“传…传朕旨意…长子…九歌…天降刑克…冲撞国运…立…立诛！”
“陛下——！！！”
皇后撕心裂肺的哭喊如同濒死野兽的哀鸣，瞬间撕裂了整个宫殿。
萧如风死死咬住牙关，牙龈渗出血丝。他不敢回头，不敢看。
只听到身后传来产婆压抑不住的绝望呜咽，还有那个被他选中执行这剜心之痛命令的老太监——正是当年还算壮年的福海——那沉重得如同拖着千斤枷锁、一步一挪的脚步声。
脚步声停在摇篮边，停顿了漫长如一个世纪的死寂。然后，是衣料摩擦的窸窣声，是婴儿被抱起时那微弱而毫无防备的、短暂的哼唧。紧接着，是襁褓被包裹收紧的声音…
“哇——！”
一声尖锐的啼哭猛地爆发，充满了对未知危险的恐惧和本能挣扎。
这哭声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萧如风的心上。他身体剧烈一晃，几乎站立不住。
福海抱着那个被明黄锦缎包裹、注定走向死亡的襁褓，一步一步，沉重地走向殿门。他的背影佝偻着，每一步都踩在萧如风和皇后濒死的心上。殿门被打开一条缝隙，狂风卷着暴雪疯狂地灌入，瞬间吹熄了几盏宫灯，殿内光线骤然昏暗。
就在那呼啸的风雪声中，在襁褓被递出门外的瞬间，萧如风仿佛听到了那微弱啼哭的最后一声挣扎，随即被无情的风雪彻底吞噬、碾碎。
殿门沉重地关上，隔绝了外面的风雪，也隔绝了那个孩子最后的声音。殿内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皇后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濒死小兽般的呜咽，和炭火偶尔爆裂的噼啪声。
萧如风依旧背对着一切，僵立在原地，如同一尊失去灵魂的石像。只有紧握的双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鲜血顺着指缝，一滴、一滴，无声地落在冰冷光滑的金砖地上，绽开一朵朵刺目的小花。
“陛下…陛下…”
福海匍匐在地，泣不成声，花白的头发在昏暗的灯光下颤抖。
“老奴…老奴该死啊…老奴抱着那襁褓…那孩子的哭声…那么小…那么…老奴的心…都碎了啊…”
二十年的愧疚和恐惧，如同毒藤缠绕着他的心脏，日夜折磨。
萧如风缓缓睁开眼，脸上的泪痕己干，只剩下深深的疲惫和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他望着帐顶繁复的蟠龙纹饰，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虚无：“不是你的错…福海…是朕…是朕这个父亲…亲手把刀子递出去的…”
他挣扎着坐起身，目光落在龙案上那份被揉皱的密报上，眼神渐渐凝聚，重新燃起帝王的决断和深沉的、不惜一切的守护意志。
“江南的雪…终究是停了。”
萧如风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斩断过往的冷酷。
“他活着…而且活得很好…好到足以让百里老贼寝食难安…这就够了。”他看向福海，眼神锐利如刀，“福海，当年送他走的路…还能通吗？”
福海猛地抬起头，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惊愕，随即是了然的悲壮：“陛下…那条路…那条命悬一线的‘黄泉路’…老奴用命…一首护着！”
他太高调了
他太狂了
像极了年轻时候的我。
不过也该是时候狂妄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