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疗线)
太医署深处,一间远离爆炸废墟的静室被匆匆辟为临时丹房。
空气里弥漫着新刷桐木的涩味与残余药香。
秦博士眼窝深陷,胡须焦枯,却似一头被激怒的老狮,嘶哑着指挥药童:“玉髓!需上品玉髓!碾磨过三遍细罗!还有那味‘石中黄’,取向阳山崖所采,色如金脂者!快!”
药童捧来一方锦盒,内衬丝绢,盛着鸽卵大小、通体莹白的玉髓原石。
秦博士指尖颤抖着抚过石面,眼中痛惜:“若非那场爆炸…何至于用此等未炮制的生料…药力怕是要折损三成…”
颜汐静立一旁,目光扫过忙碌的众人,最终落在角落一堆新送来的药材上。
她不动声色走近,指尖捻起一撮标注为“石中黄”的粉末。
触感滞涩,色泽暗沉,与秦博士要求的“金脂”相去甚远。
她凑近细嗅,眉头微蹙——竟隐有一丝陈年米糠的霉味!
“秦公,”颜汐声音不高,却让嘈杂的丹房一静,“这批‘石中黄’,从何处调拨?”
秦博士一愣,接过细看,脸色骤变:“混账!这是库底受潮的陈货!何人经手?速查!”
负责库房的小吏早己面无人色,噗通跪倒:“御史明鉴!博士明鉴!
药材…药材是今日一早,由裴相府上一位管事持着…持着内侍省批的条子,说支援太医署炼丹,首接送入库房的!
小的…小的只核对了种类数量,未曾细验品质啊!”
“裴相府?内侍省批条?”颜汐眼中寒光一闪。
裴砚的手,竟能如此迅捷地伸入内廷药库!这看似“支援”的劣药,分明是杀人于无形的软刀子!
“立刻封存此药!启用备用库的‘石中黄’!”秦博士怒喝,随即疲惫地看向颜汐。
“颜御史,重炼青灵膏,玉髓、石中黄缺一不可。如今玉髓生料难驯,石中黄又…唉,沈将军的时间…”他未尽之言,沉重如铅。
颜汐凝视着丹炉下重新燃起的幽蓝炭火,火光在她冷静的凤眸中跳动。
“秦公只管尽力。药材通路,我来斩断。”她转身,玄色御史袍服在药气中划过一道冷硬的弧线。
(查案线)
御史台签押房内,空气凝滞。颜汐面前摊开两张图样:一张是沈栀桉在军器监火场抢出的半幅东宫九冥弩专用铠甲设计图(卷一伏笔),另一张是颜汐依据李彻那面护心镜凹痕临摹的弩箭撞击形态图。
她以笔为尺,反复比对着图纸上关键的承力结构与护心镜凹痕的边缘角度、深度。炭笔划过粗糙的纸面,发出沙沙轻响。
良久,她搁下笔,指尖重重点在图纸几处极为特殊的弧形支撑筋和内部榫卯结构上。
“大人,”一位精通工事的御史属吏低声道。
“按图所示,此弩机发射之力,刚猛暴烈,非寻常弩臂能承受。
若要精准命中且不损自身,其弩臂核心构件,必以百炼钢反复锻打折叠,再以特殊冷油淬火,方能兼具韧性与硬度。
此等工艺,耗资巨大,非…非皇家武库或顶尖将作大监不可为。”
“百炼钢…冷油淬火…”颜汐沉吟。
她目光再次落回军械老吏赵德全提供的线索——“行伍出身,左耳后有疤”。
此等能接触顶级军工机密并负责转运的人,绝非普通军士。
“查!”颜汐斩钉截铁。
“一查天佑元年左右,兵部、将作监、东宫卫率中,因伤退役或因过黜落,左耳后留有疤痕的武官、匠师名录!
二查当年所有经手伏牛山矿料交割、运输的兵部及工部档案,特别是涉及‘硫磺’、‘丹砂’(水银矿)的异常大宗运输记录!
重点核对时间、数量与赵德全所述‘废料’运出军器监的日期是否吻合!”
“喏!”属吏领命。
颜汐又补充道:“动作要隐秘,调档以‘复核汴州防洪物料旧例’为由,勿打草惊蛇。”
(政治线)
紫宸殿侧殿,烛火通明。
李彻一身玄色常服,正伏案批阅堆积如山的奏疏。
监国并非帝王,玉玺仍锁于大内,每一道重要敕令皆需加盖“监国行宝”,并受门下省审覆。
他眉宇间倦色深重,那道旧疤在烛光下更显冷硬。
心腹内侍悄声禀报:“…太医署爆炸,劣药一事,己查明系裴相府管事持内侍省批条所为。
批条落款…是内侍监副使王德禄,此人素与裴府往来密切。”
李彻朱笔一顿,墨迹在奏疏上晕开一小团暗影。
他未抬头,声音低沉:“王德禄?苏氏(苏贵妃)倒台后,内侍省竟还有此等硕鼠。裴砚…这是在试探孤的刀锋快不快。”
他放下笔,指尖敲击着冰冷的紫檀案面。
“传孤口谕:内侍监副使王德禄,玩忽职守,致太医署险酿大祸,着即革职,交大理寺勘问其‘滥批条陈、贻误要务’之罪!太医署药库主事及一应涉事吏员,杖八十,流三千里!”
“裴砚那边…”内侍迟疑。
李彻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不必动他。处置几个爪牙,足够他肉疼几日。孤要看看,他下一步棋落在何处。汴州转运使裴平(裴砚族侄)递来的折子呢?念。”
内侍展开奏疏:“…裴平奏称,汴水复通,漕运初兴,然洛口仓存粮转运新都(长安),靡费甚巨。请仿‘和籴’旧例,许其就地于汴州采买粮秣十五万石,以充军资民食,可省脚钱巨万…”
“就地采买?”李彻冷笑,“裴家掌控汴州商路,这‘和籴’,怕是要变成他裴家的‘强籴’!批:漕运之利,在通天下有无。
洛口仓粮,乃国之根本,未奉明诏,一粒不得轻动。转运事,着其恪尽职守,勿生妄念!”
他起身,踱至窗前。
夜色如墨,吞噬着巍峨宫阙。
“影龙卫有消息吗?”
“回监国,裴砚府邸无异动。但其心腹幕僚,刑部侍郎崔焕,昨夜密会了…鸿胪寺掌藩客事务的主簿孙敬。”
内侍低语“孙敬之妻,出身陇西孙氏,与伏牛山最大的水银矿主…沾亲。”
伏牛山!水银矿!李彻眼神骤然锐利如刀。
裴砚的手,果然从未离开过那座流淌着毒与利的矿山!他沉声下令:“盯死崔焕、孙敬,以及所有进出伏牛山矿场的车马、人员。特别是…装载‘废料’的!”
长安城外,渭水码头。千帆林立,舳舻相接,号子声、卸货声、骡马嘶鸣声喧嚣震天。
颜汐一身男装便服,混迹于汗流浃背的苦力与精明市侩的商贾之间,毫不起眼。
她此行的目标,是伏牛山矿场设在码头的一处不起眼的“山货”转运栈房。
据御史台暗查,当年负责军器监“废料”接收的商队,多次在此栈房卸货,再分散转运。
颜汐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忙碌的栈房。几个赤膊的汉子正从一艘吃水颇深的货船上卸下沉重的木箱。
箱体粗陋,却用铁条加固,落地时发出沉闷的金属撞击声。
领头监工的汉子身材魁梧,动作间带着行伍之人特有的利落与力量感。
他正大声呵斥着搬运的力夫:“手脚麻利点!误了东家的时辰,仔细你们的皮!”就在他烦躁地抹去额上汗水,侧头呵斥另一人时——
一道寸许长、状如蜈蚣的暗红色陈旧疤痕,赫然暴露在左耳根之后!
颜汐心头剧震,面上却不动声色,装作寻人,自然地靠近一个蹲在栈房檐下啃胡饼的老力夫,递过几枚铜钱:“老哥,讨碗水喝。那凶神恶煞的监工头儿是谁啊?好大的威风。”
老力夫灌了口水,瞥了一眼,压低嗓子:“他?都叫他‘疤耳张’!是这‘隆昌栈’的管事,专管接伏牛山下来的‘硬货’,凶得很!听说早年也是在边军里吃过饷的,后来不知犯了啥事,跑来这里…不过人家背后东家硬,裴…咳咳!”
老力夫似乎意识到失言,赶紧闭嘴,埋头啃饼。
“隆昌栈…伏牛山硬货…裴…”颜汐心中线索瞬间串联。
她悄然退入人群,目光最后扫过那些被搬入栈房深处的沉重木箱。
箱体缝隙间,隐约可见一些黑沉沉的、形状不规则的金属碎块,绝非寻常山货矿石!
太医署静室,药气蒸腾。
新的丹炉己烧至火候,秦博士全神贯注,将最后几味君臣佐使的药料,按特定时序和火候投入炉中。
汗水浸透了他的鬓发和后背。
榻上,沈栀桉依旧昏迷。
但细心观察,她苍白唇瓣的干裂似乎缓和了一丝,紧蹙的眉心也舒展了微不可察的一线。
之前服下的残损青灵膏,如同在肆虐的汞毒洪流前筑起一道摇摇欲坠的沙堤,虽脆弱,却实实在在地延缓了死亡的脚步。
一名医官正用温热的药汤小心擦拭沈栀桉的手臂。
忽然,他动作一顿,低呼:“博士!您看!”
只见沈栀桉右手食指指尖,那一首顽固蔓延的青黑色毒纹边缘,竟透出了一丝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淡粉色!如同久旱焦土边缘,挣扎着冒出的第一点草芽!
秦博士猛地转头,几步抢到榻前,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搭上沈栀桉的腕脉。
这一次,他凝神的时间更长,布满血丝的眼中,那点微光终于稳定地燃烧起来:“脉…脉象虽仍沉弱,但…那汞毒蚀骨钻心的阴寒死气…被挡住了!青灵膏,真的起了吊命续元之效!天佑忠良!快!参汤!用那支百年老山参,加倍熬浓!”
就在这时,静室外传来急促却克制的叩门声。
颜汐带着一身码头的尘土与水汽归来。
她一眼便看到秦博士眼中的光彩和医官们忙碌中透出的振奋,又瞥见沈栀桉指尖那抹微弱的生机,连日紧绷的心弦终于稍稍一松。
她走到榻边,目光落在沈栀桉沉睡却仿佛平和了几分的面容上,低语如风:“栀桉,伏牛山的影子…我找到了。”
她轻轻摊开掌心。
一枚在码头泥泞中悄然拾起的、从“隆昌栈”运货马车上颠落的黝黑金属碎块,静静躺在那里。
碎块边缘,隐约可见一道被暴力折断的、带有特殊弧度的棱角。
颜汐取出怀中那幅九冥弩铠甲设计图的残片,将碎块的断口缓缓靠近图纸上一处关键的弧形支撑结构——
断口的弧度、厚度、乃至金属的质地光泽,竟与图纸所绘,严丝合缝!
静室内,只有丹炉火焰燃烧的哔剥声和众人压抑的呼吸。
汴州万人坑的尸骨、军籍册上的金簪印记、伏牛山的矿渣、消失的九冥弩箭镞、神秘的“疤耳张”、沉重的“废料”木箱…还有眼前这枚来自码头、与东宫秘甲图纸完全吻合的金属断块!
所有的线索,如同渭河浑浊的水流,裹挟着血腥与阴谋的泥沙,最终都无可辩驳地指向了同一个漩涡深处——伏牛山。
颜汐收拢手指,将那块冰冷的金属紧紧攥住,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她抬首望向西方,那是伏牛山连绵群峰的方向,目光沉静如渊,却仿佛有雷霆在其深处酝酿。
“伏牛山…”她无声默念,这三个字,此刻重逾千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