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军大帐灯火通明,朱棣虽难掩疲惫,但那双眼睛却亮得吓人,如同饿狼盯上了最肥美的猎物。
他目光灼灼地扫过帐外肃立的那群剽悍身影——皮帽貂裘,弯刀长弓,沉默中透着一股塞外狼群的凶戾气息。
朵颜三卫!宁王朱权压箱底的宝贝!
朱棣猛地转向浑身浴血、甲胄上血浆几乎凝成硬壳的朱高煦,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急切和一丝难以置信:“高煦!干得好!干得漂亮!
快说!老十七他真舍得把这心头肉给你了?
是借?还是?” 他眼中闪烁着贪婪的光芒,恨不得立刻将这支精锐彻底吞下。
朱高煦被父亲的目光看得心头一跳,刚刚战场上的亢奋稍稍冷却,一股心虚涌了上来。
他扑通一声单膝跪地,声音有些发干:“父王!儿臣…儿臣不敢隐瞒!宁王叔他…他本是不肯的!”
“哦?” 朱棣眼中的热切瞬间冷却了几分,锐利的目光如同刀子般刮在朱高煦脸上。
“不肯?那你如何带回来的?莫非是抢的?” 他声音低沉下去,带着危险的气息。
抢藩王的兵,这事传出去,后果不堪设想。
朱高煦额头见汗,连忙摇头:“不不不!不是抢!
是宁王叔最终体谅父王艰难,自愿借兵的!”
他特意强调了“自愿”两个字,随即语速飞快地解释:
“儿臣奉命在大宁城外活动,宁王叔始终闭门不出,油盐不进!儿臣心急如焚!
眼看父王与李景隆大军在白沟河对峙,消息传来,战况惨烈至极!
儿臣知道,再拖下去,父王危矣!燕军危矣!”
他抬起头,眼中带着后怕和一丝对陈寒的佩服:“就在儿臣焦头烂额,恨不得强攻大宁城时,想起了临行前陈寒那厮偷偷塞给儿臣的一个锦囊!
他说不到万不得己,绝境之时,不可打开!”
朱棣和一旁捻着佛珠、看似闭目养神实则竖着耳朵的姚广孝,目光都瞬间聚焦在朱高煦身上。
陈寒?又是他?
“当时那就是绝境!” 朱高煦心有余悸。
“儿臣也顾不上许多了,撕开锦囊,里面就一张纸!”
他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还沾着点血污的纸,双手呈上。
朱棣一把夺过,姚广孝也忍不住凑近一步。
只见纸上歪歪扭扭写着一行字,正是陈寒那独特的、毫无风骨可言的笔迹:
“速做太祖高皇帝牌位一个,抱着它去宁王府前跪哭,哭得越惨越好!
哭诉朝廷奸佞迫害,燕王为保太祖血脉奋战,求宁王念及骨肉亲情,借兵救父!
不借,就是坐视太祖子孙相残,愧对太祖在天之灵!
哭!往死里哭!”
帐内瞬间陷入一片诡异的寂静。
朱棣捏着那张纸,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
表情极其精彩,像是想笑,又像是想怒,最终化为一种难以言喻的古怪。
他看看纸上的馊主意,又看看跪在地上一身煞气的儿子。
姚广孝捻佛珠的手指彻底僵住了,嘴角不受控制地抽动了两下,露出了极其罕见的错愕和一丝荒谬感。
这算什么计策?市井无赖撒泼打滚的招数?!
朱高煦硬着头皮继续道:“儿臣当时也懵了!这成何体统?!
可父王危在旦夕!儿臣一咬牙!真按他说的办了!”
他脸上闪过一丝羞愤和不堪回首:“儿臣让人火速用木头做了个太祖爷爷的牌位!
抱着那牌位,冲到宁王府大门前!
当着城上城下那么多人的面扑通就跪下了!”
朱高煦的声音都带上了一丝哭腔:“儿臣就嚎啊!哭太祖爷爷创业艰难!
哭奸臣当道,迫害忠良!哭朝廷大军压境,要杀光太祖血脉!
哭宁王叔您忍心看着亲兄弟被屠戮吗?您对得起太祖爷爷在天之灵吗?!
儿臣一边哭一边磕头,把额头都磕青了!
鼻涕眼泪糊了一脸,丢人太丢人了!”
他越说越激动,仿佛又回到了那屈辱的时刻:“宁王叔他一开始根本不理!紧闭大门!
儿臣就天天去!抱着牌位跪在门口嚎!风雨无阻!
朵颜三卫那些头领,还有大宁城的军民,天天看着议论纷纷!
儿臣还偷偷让人在城里散布流言,说宁王殿下见死不救,不顾太祖血脉亲情!”
朱高煦喘了口气,眼中闪过一丝狠色:“就这么连跪带嚎,加上儿臣之前派兵在城外活动的威慑熬了七八天!
宁王叔他顶不住了!
他派心腹出来,那脸色,跟吃了死苍蝇一样难看!
说看在太祖爷份上,看在手足情深的份上借兵三千!
让儿臣立刻滚蛋!别再在他门口号丧了!”
朱高煦抬起头,看向朱棣,眼中带着委屈和邀功的混合情绪:“父王!就是这样!
臣是豁出这张脸不要了,才把这三千朵颜铁骑给您带回来的!”
他指了指帐外,“那些头领,现在看儿臣的眼神都怪怪的…”
帐内再次陷入沉默。
朱棣低头看着手里那张写着“抱着牌位哭”的纸条,又抬头看看跪在地上、为了搬救兵不惜自毁形象、撒泼打滚的儿子,再想想帐外那三千剽悍的朵颜骑兵。
“噗…哈哈哈哈哈哈!” 朱棣猛地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大笑!
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飙了出来!
他拍着桌子,指着朱高煦,又扬了扬手里的纸条:“高煦!好!干得好!
陈寒!哈哈哈!陈寒这小子真他娘的是个鬼才!
这馊主意,绝!太绝了!哈哈哈哈!”
姚广孝也绷不住了,摇头失笑,捻着佛珠叹道:“阿弥陀佛,市井有高人啊。
善哉,善哉。”
但就是他这善哉说得,怎么听都带着点幸灾乐祸。
朱棣笑够了,抹了抹眼角的泪花,脸上依旧带着忍俊不禁的笑意。
他上前一步,亲自将朱高煦扶了起来,用力拍了拍儿子那身沾满血污的冰冷铠甲。
“高煦!委屈你了!” 朱棣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赞许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亲近。
“脸面算什么?能换回这三千救命铁骑,值!太值了!
此战能胜,朵颜三卫当居首功!
而你能忍辱负重,非常之事,为父心甚慰!
这证明,你不仅勇猛,更懂得变通!
懂得为了大局,能屈能伸!这才是成大事者该有的气度!”
朱棣看着儿子,眼中那份期许和暗示,比白沟河边那句“汝当勉励之”更加赤裸和浓烈。
朱高煦感受到父亲的看重,心中的屈辱感顿时消散了大半,只剩下澎湃的激动和野望。
他挺首腰板,大声道:“为父王分忧!儿臣万死不辞!”
朱棣满意地点点头,目光再次投向帐外那沉默的朵颜骑兵,眼中闪烁着枭雄的贪婪:“至于老十七那边…哼,借?
进了本王嘴里的肉,还想拿回去?
陈寒此计,虽得兵,却也断了后路…也好!
这三千铁骑,连同他们的战马、甲胄、战法就永远留在燕军吧!
传令下去,厚待朵颜将士!好酒好肉!重赏!”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笑意:“另外,给宁王府去封信!语气要诚恳!
就说本王万分感谢十七弟雪中送炭!
朵颜勇士骁勇善战,助本王大破李景隆!
待扫平奸佞,定当亲自携厚礼,登门致谢!
至于借兵归还之事,战事正酣,将士思归恐影响士气,容后再议!
请十七弟安心养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