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远和表哥用过午膳后，便独自倚在藤椅上，翻着话本。
“呜——咚咚”
几声悠长的号子声和钟声响起后，一群海鸟被惊起，扑朔着白羽飞向天空。
林远将话本合上，伸了个懒腰，自言自语道。
“嘿，还以为会明后天到，没想到今天大食的商人就来了，正好今天去看看新鲜货。”
林远摸了摸左腕上的菩提串，嘴角扬起。
“带舍利的菩提串，真是宝贝，可不能随便回礼。”
午后的泉州城，烈日高悬，空气中浮动着一层蒸腾的热浪，卷着海水的咸腥味，扑面而来。可德济门内人头攒动，叫卖喧嚣络绎不绝，这热浪丝毫难扰热闹。
林远蹲在大食商人的摊位前，咬了一口手中的肉串。
“原本还想让表哥好好祭一祭五脏庙，可表哥一句修行之人怎么能吃这些，哎真是苦了我！”
“哦~上好的琉璃器，您瞧瞧！”
波斯商人看着眼前锦袍男子，用不熟练的大宋官话极力推销着。
目光落在几只晶莹剔透的琉璃杯上，琉璃透着幽蓝色泽，用精美的纹路雕刻着几个着甲战士，似乎是特洛伊战争的内容，光影在杯间流转，仿佛讲述着那遥远海岸的美丽传说。
林远舔了舔唇上的油脂，心想表哥在敦煌这么多年，琉璃虽然精美，但在丝绸之路的咽喉敦煌，还是常见……作为礼物不合适。
隔壁的摊位，掌柜正在展示一串珍珠串成的珠链，乳白色的珍珠颗颗圆润，在午后的日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晕。
林远目光微动，心中权衡几许，要是宝贝太显眼，反倒给表哥给招来无妄之灾，不过这宝贝我倒很喜欢，还是给表哥挑些好的颜料吧。
掌柜见锦袍男子来到摊前，顿时喜笑颜开，林远又指了指桌前的大块青金石。
“这两块青金石，还有那串珍珠都给我包起来。”
商议好价格，最后用合适的价钱谈妥了生意，掌柜将珍珠包起来恭敬地递给了林远。
林远蹲下，掏出腰间的金线弯刀，对着青金石划了一刀，扭头看向商贩。
“这青金石，给我送到林府，要是送过去那块和我的挑的不一样，你知道后果吧？”
“小的不敢，咱都是诚信买卖，更何况还是林府的生意，小的一会儿就把宝贝送到府上。”
林远正把玩着手中的珍珠，忽然人声鼎沸，一阵嘈杂喧嚣由远而近传来。
“快拦住她！别，别让她跑了！”阿拉伯语混着大宋官话一并冲入耳中，几名身着白袍、头缠黑巾的大食商人正气急败坏地追赶一个人影。他们的身后还跟着两三名身强力壮的随从，脚步疾而急，脸上满是怒意。
林远微微皱眉，正准备侧身避让，只见前方人群猛地被冲开，一道瘦削的身影突然闯入视线。
那是一名年轻女子，约莫十六七岁，眉眼深邃立体，一看便是异域血统，眼角微挑，瑰紫如地中海骨螺般的双眸中闪烁着惊惶与警觉。她有着希腊人常见的高鼻与立颊，尽管衣衫朴素而有些肮脏破旧，却难掩那与生俱来的异国风情。阳光下，那金棕色的卷发在奔跑间凌乱飞舞，像一簇跳动的火焰。
女子慌不择路，推倒了两旁的货摊，只为阻挡身后追赶的人。一摊瓜果蔬菜被她踢翻，翠绿的黄瓜滚落一地，引得孩童尖叫奔逃。又一个陶器摊被她肩膀一撞，摊主望着那破碎的陶器，哭喊心疼着那陶器的价格。她虽灵巧似一只玉兔，但疲于奔命，眼见就要被身后的人追赶上。
就在她拼命穿梭之际，一名商贩正吃力用扁担搬挑起两块沉重的青金石原石，走到路中间。女子避让不及，被重重撞了一下，身形猛地跌撞出来，首首扑向林远！
“哎——”
林远尚未来得及反应，女子己扑入他怀中。他下意识伸出双手稳住她，却听耳畔传来“咔嚓”一声脆响。
原来商贩扁担上的青金石被撞落在地，狠狠地摔到青石板上，如烟花般炸开，顿时裂成了数块，青蓝色的粉末西溅，在这石板上留下一抹触目惊心的痕迹。
“啊，这青金石！”
刚刚还在欣喜做了笔大生意的掌柜，望着那碎落在地的青金石，又看了看摔倒在地的林远，顿时面如死灰，浑身筛糠般抖了起来，扑倒在地哀嚎。
林远低头望着那跌入自己怀中的女子，鼻端仿佛还能嗅到她身上残留的一丝异香，不是胭脂脂粉，而是某种海风与异国花草混合的气息。
他微微蹙眉，目光在她脸上略作停留。她确实漂亮，两弯远山眉似蹙非蹙、一对紫眸似喜非喜，但却流出几抹慌张，面颊染上红晕，微微，金棕色卷发散乱耳侧，却更惹人恋爱，让人不禁神往将那几缕凌乱发丝拨于耳侧后的娇羞。
自己从未见过这种美貌，胜过新罗婢和菩萨蛮万分。
但下一刻，林远看到了地上破碎的青金石，面色一沉。
那块摔碎的青金石，正是自己给表哥挑选的礼物......正因为这是一块完整的硕大原石，色泽极佳，才能入了林远的眼。
林远起身，整了整衣袍，眼角微眯。
“打碎了我的青金石，怎么赔？”林远用大宋官话和阿拉伯语分别说了两遍。
话音刚落，眼前坐在地上的女子怔住，似懂非懂地望着他，一脸警惕。而刚才肩挑青金石的商贩，在地上哭嚎青金石的掌柜都沉默了，商贩掌柜目光落在林远腰间的玉牌，眼角猛地一跳，赶忙拉住那摔碎青金石正要起身说话的商贩。
林远掏出玉牌，那是一块通体青玉色的玉牌，温润如脂，细腻剔透，雕有云纹和海浪纹，以正楷撰林字于正中。玉牌示众，顿时气场骤变，就连周边围观的群众，似乎也沉默了。
林远将玉牌在手中把玩，语气不急不缓，但却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势。
“这个女子因为你们的追赶而惊扰到了我，还把那块青金石宝贝给我毁了。这个女子我留下了。如果你们头领觉得不妥，或者这女子比青金石还值钱，便带着钱货来赔！”
“否则，这事儿就算了了。”
那几名阿拉伯商人本来还想争辩几句，此刻却纷纷瞪大了眼睛，看清了那块玉牌，神色微变，豆大的汗珠浸湿了头巾。
那玉牌虽无贵金装饰，却是泉州城内最显赫的地位象征之一。
在场看热闹的群众们知道，售卖青金石的商贩知道，面前的阿拉伯商人也知道这块玉牌意味着什么。
海舶千艘浪、潮田万顷秋。
林家，泉州港的头号世家，不知何时在泉州生根发芽。港口的船只八成出自林家旗下或附属船行，从泉州港到高丽城，从南洋到大食，林家的货舱遍布海域。
更别提坊间早有传闻，林家虽表面经营正经商贸，暗地里却与海寇、私贩人易有隐秘往来。许多泉州牙人新入行时，第一句话便是：
凡做生意，敬重林家，莫要惹火烧身。
阿拉伯商人旁的一名随从眼神游移，小声向领头者用阿拉伯语窃语道
“大人，那块玉牌，面前之人看起来是那林家的，不能轻易惹恼他，我们的生意还要多多仰仗林家的势力。”
为首的阿拉伯商人吞咽了口唾沫，嘴角抽了抽，沟壑纵横的脸庞挤出了一个干笑。
“误会误会...林家少爷，是我们大意了，不小心冲撞了您，还打碎了您的宝贝，而且这个女子是...”
林远不等头领说完，缓步走到了破碎的石块前，弯腰拾起一块碎片，挑了挑眉。
“要是你们这次进港，也带了上好的青金石，成色比这还好，我倒也可以不计较，可这一撞，我就不高兴，我一不高兴，就容易发脾气。”
阿拉伯商人头目脸上抽搐，却不敢反驳。商人心中自然是有一杆秤，利益为先，若是今日强行带走女子，后果不堪设想，倒不如先卖林家一个人情，林家的面子可比一个逃跑的女人强，即便这女子国色天香。
“我们...我们还是先回去禀告头领。”
商人头目僵硬地行了个拱手礼，语气己无强硬之意，眼眸低垂，尽显恭敬。
林远淡淡点头，似笑非笑地将玉牌栓在腰间。
“嗯，这个女子我就先带走了，你们的首领我也是认识的，若他还有什么别样的心思还想再谈......就去林府通报一声。”
几名阿拉伯商人无奈，只得转身离开，而围观的百姓也逐渐散开，但都紧闭嘴角，不敢大声议论，望向林远的目光多了几分敬畏，和林远做了生意的商人神色紧张地站在摊位前，却不敢开口询问林远该如何处理。
望着渐远的商人，林远扭头看着坐在地上的少女，呼吸急促，胸口起伏，对上了林远的目光。
“你叫什么名字”
“εγ?（我）...”
女子迟疑片刻，似乎不愿说出或是在思考什么，但最终还是轻声，吐出了几个词语，
“索菲亚。”
林远嘴角微勾，像是听懂了其中的意思，左手指了指地上的青金石碎块。
“现在，你不需要担心那群人了，但你撞碎了我的宝贝，你要考虑怎么赔偿我了。”
“林少爷，您看这青金石碎了一块，怎么办？仓库内还有一块质地上乘的，但尺寸略小的......我也一并给您送去吧”
林远摆了摆手，似乎并不放在心上
“别烦我，一并送去，找曾管家，自然不会少你的。”
而在林远的眼中，满是面前这个异域少女，丝毫不在意那青金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