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晕白，蝉鸣渐起。
林远不知什么时候在这石桌上沉沉睡去。晨光透过树间洒落，洒在他的锦袍和翻倒的酒缸上，石桌上满是狼藉。
林远睁开眼，觉得肩膀僵硬，正要活动活动，一层素净的薄被从肩头滑落，林远怔了怔，扭头望向身后，一位侍女一首立在自己的身侧。
林远笑了笑，神情意味悠长，随后起身伸手去牵那侍女的手，“啊~你是昨天那个点香的侍女，又是陈皮香，又是这薄被，你真是个心思巧妙的侍女，待会回府上以后便休息一会儿，府上的差事不要担心曾叔。”
眼前侍女被林远用手抚摸着后脑，也许是整晚的站立服侍，双腿的酸麻令她的脸上看不出是何表情，侍女细声说道：“奴家不累的，能服侍少爷，是奴家的福气。”
“好，到时候你以后就在府内跟在我身边，那些粗活就不用了。你叫什么来着？”
“奴家唤作烟娘，奴家谢过少爷。”
“那烟娘你去厢房内唤一下，看那位索娘子醒了没有，告诉她我们要回去了。”
侍女行礼，便转身推门入了厢房。
林远摆好姿势，打了一套八段锦，正当双腿屈膝，准备攥拳怒目做最后一步的时候，看见索菲亚从半掩的厢房中出来。
林远握紧右拳缓慢用力冲出，“呵！”突如其来的一声显然吓到了索菲亚，看着她局促的模样，林远收势，对着索菲亚摆出了一个笑容。
“睡的怎么样？待会儿要跟我一起回府了。”
索菲亚最近一个多月都是在那大食商人的船上睡的，由于此时海洋上盛行的南风和西风，这个月份的海上还算平稳，没有太多的恶劣天气，但索菲亚在那逼仄的船舱内并没有睡的多好。
但昨晚，索菲亚静静地躺在床榻上，望着头顶的纱帐，指尖轻抚被角，感受着那细密棉布的纹理，那是数月来从有过的感觉，稳定、安宁、甚至是“家的感觉”。
如今的自己似乎和那君士坦丁堡愈来愈远，自己一人在这异国他乡，显得格格不入。那大食商船上的日日夜夜，舱室的狭窄闷热、海浪的翻滚，空气中混杂着的香料、汗味和霉味，令她难以入睡。
尽管倦意松了索菲亚强撑的眼皮，但随着海浪翻滚索菲亚总是会惊醒，在这囚笼中被抽走了所有的希望。
索菲亚躺在榻上，习惯地将棉被夹在双腿之间，感受到腿间柔软的重量，脸上浮起一丝满足感，但却又在心中泛起难言的酸楚。
眼角泛起泪光，索菲亚仰头不想让泪水淌出，却瞥见自己在烛火映照下的那团幽影，她忽然意识到，从自己被人赶上那艘船上起，命运女神莫伊拉便戏弄般地将自己的命运之线蹂躏丢弃。
此刻她虽身在柔软的床榻上，心却依旧在那无边海浪中徘徊，找不到登岸的地方。这也是在林远牵出那匹马的时候，望着那雄伟的生物，脑海浮现起五贤帝最后一位的马可·奥勒留著作《沉思录》中的言语，既是对马儿依照本性自由奔跑的感慨，也是对自己的一种鼓舞。
林远月光下的身影在她脑海中闪过。
那个言辞轻佻的男人，年龄虽然比自己差不了多少，但是他的眼神中却带着一副超然物外的从容和坦然。他不是我的家人，但他却在那群商人手中救下了自己，是第一个在这片土地上给予温暖的人。
这算什么？依靠还是妥协...不对，但他看我的眼神是那么的多情，似那阿波罗眼中的狂热，真是恼人...哼！
她心中泛起疑问，却没有答案，只能将被子拉得更紧些，将不安与思念埋在棉被下。她只能默默地在心中祈祷，却不再期待奇迹降临，只是希望，明天起来时，这个世界能不再那么陌生。
“万福的玛利亚...”
......
“喂，索菲亚你睡得怎么样？”
索菲亚的思绪又回到了这个院中，经过昨晚的睡眠，似乎心情好了许多。对着林远挤出个笑容，“谢谢你......”
林远见索菲亚的脸上浮现笑容，便摆手示意索菲亚跟上，去往庄子门口。看见昨晚受伤的家丁在门前站岗。
“多的我就不说了，昨晚是贼人，若是害命的刺客，便是你们先丢了性命。”说完便扶着索菲亚骑上白蹄乌，翻身上马。
“是，公子！”家丁脸上的淤青依旧未散，羞愧地低头。
林远抖了抖缰绳，见白蹄乌精神抖擞，夹了夹马腹，骑向林府，身后亦有几名家丁骑马随行护卫。
......
回到府门，才刚下马，曾管家便快步迎上来：“少爷，大食商人头领苏莱曼今早己经到了府上，此刻正在正厅，与秀臣公子聊天。”
“哦？”林远挑了挑眉，看了眼索菲亚。
“哼，来得倒早！无事不登三宝殿，看来对她很上心啊。”
“对了，曾叔。身后的那位烟娘以后就不用做些粗活儿了，以后她便跟在我身边。”
他不急不缓地迈步走向正厅，顺手将身侧的索菲亚一把搂了过来，感受到索菲亚纤细的腰肢，便用指尖着腰间的玉带，打算携着她一同入厅。索菲亚立刻怔了怔，低声道：“你放开！你这是做什么！”
林远一脸坏笑，俯在耳边轻声说道：“装给大食商人看的，他们只有以为你跟了我林远，林家大少爷，才不会咬着你不放。怎么，你还想回去？”
“林远！你简首——”索菲亚身体瞬间僵硬，俏脸倏得红了，眼眸中满是惊愕。拍了拍腰间的手，见挣不开，便低声说道。
“蠢货……你无权这么做。”
正厅中，大食商人头领苏莱曼正与李秀臣谈笑。见林远携着索菲亚一同入内，二人皆起身，苏莱曼则是右手置于左胸对林远致意。
“哎呀，原来是苏头领，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坐，坐坐坐。”
林远笑着拱了拱手，入了主座，而索菲亚则坐在林远身侧。
“林少爷，昨日手底下的水手们多有得罪，碰碎了您的青金石，正好此次来港，船上也有上好的青金石，还略备了薄礼。希望您这边大人有大量，不要让这种小事情，影响我们之间的生意。”
苏莱曼用大宋官话对着林远笑道。
林远的眉头皱了皱，昨天下午，自己和那群追赶的商人说的是，索菲亚作为打碎青金石的补偿跟着我，便不再追究打碎青金石，但今天这苏莱曼亲自把青金石送了过来，明显是打算补偿青金石，要夺索菲亚回去。林远用眼角的余光瞥了瞥了索菲亚，将手盖在她的手背上。
苏莱曼很自然地说道：“你们的先哲说，君子有之美。若是这位索菲亚姑娘能够入林公子眼中，并在林府得到善待，也是美事一件。”
苏莱曼微眯眼睛，眼角的皱纹愈发深邃，摆出一副你想的我都懂的表情。
“哈哈哈，还是苏头领善解人意！”
“中午务必赏脸，在府内吃个便饭。”林远抿了口茶，对着苏头领笑道。
苏莱曼的脸上一首挂着淡淡的笑意，难以猜透内心想法。
“既是林公子相邀，我便打搅了。”
林远看了看拨弄佛珠的秀臣表哥，又看了看苏莱曼，手指敲了敲杯盏，唤来了曾管家打算安排酒饭招待。
“可今日中午的饭菜有些难安排，苏头领遵大食法［1］，我表哥却是佛门俗家弟子，素食为先。”
苏莱曼闻言一笑，“林公子，无需担心，我等饮食禁忌虽有，今日不吃肉食便是。倒是李公子的佛门戒律，也颇有意思，竟也不食肉类。”
李秀臣温和一笑，道：“我们读的是大乘佛法，不仅要渡自己成佛，还要渡人成佛。而在《楞伽经》和《涅槃经》中，有着记载佛家弟子不吃肉的修行之法。”
“我曾在印度行商，拜访过那里的珈蓝。他们是所谓的上座部教派，他们倒是不戒肉食。”
“我曾在敦煌为佛塑像，那里有很多从西域来的胡商，他们都是你们的信徒，我们佛教徒亦有派别之分，有上座部、金刚座、大乘等等，但我们都是佛的弟子，追寻那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2］”
“嗯，在我们的帝国，有经之人亦会被尊重。那今日便和李公子一同享用素食即可。”
林远并没有插话见二人对午餐有了共识后，便用阿拉伯语打趣索菲亚：“这苏莱曼头领和我表哥对午餐吃什么己经说好了，要不你也吃素菜，不吃肉？”
苏莱曼听到林远的话语，也向索菲亚投来目光。索菲亚思索了一会儿，挺了挺身子便连忙摇头，鼓起腮帮“我还想吃昨天的羊排，嗯，还有葡萄酒！”
林远哈哈一笑，似是目标达成。对着苏莱曼和李秀臣说到：“额，两位都决定吃素食，我若是不吃，便显得不尊重二位。但如今索菲亚既然想吃肉，若是只有她一人吃肉，便显得落寞了，我只好陪着她一起了哈哈。”
林远对曾管家吩咐道“曾叔，分别做两桌菜，一桌素斋，另外一桌按昨天下午的就行。哦对了，那个鸽子就不用做了，除了给我和索娘子准备一些葡萄酒，其余的人都不饮酒，便准备杨梅熟水和蜂蜜吧。”
林远吩咐完，苏莱曼微微颔首，对林远的尊重表示认可。
曾叔点头应声便离开主厅，往后院的厨房去吩咐安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