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来当铺金库里那如山如海、底部烙着狰狞飞鹰印记的金砖幻影,如同烙印般深深刻在谢清漪的眼底,混着那刺破耳膜的警铃声和弯刀破空的寒意,在梧桐苑每个死寂的瞬间反复回放。即便身处温暖静谧的内室,右肩胛深处撕裂般的剧痛,也像被那獠牙弯刀割出的无形伤口,随着每一次呼吸扯动着神经,冷汗无声地浸透内衫,在清冷的晨光中蒸腾起细弱的白气。
“小姐…”秋棠端着热气腾腾的药碗进来,忧心忡忡地看着伏在案前,脸色苍白如纸、却倔强执笔的身影,“您伤得重,这些事缓一缓吧…”
谢清漪恍若未闻,笔尖悬在那张从污损账簿上誊录下来的、干净整洁的新纸上。指尖因疼痛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但她眼底的光芒却比冰锥更锐利,更冷硬。账簿原件昨夜己拼死带回,藏得如同最后一粒火种,而此刻她手中誊录的片段,却是抽向敌人命脉的——淬毒长鞭!
纸张上的字迹经过特意放大和重描,条理分明,杀气凛冽:
“…癸未年腊月初八 入兑
兑:足重金砖叁佰方(注:特殊印记,底纹鹰扬)
付:张记盛隆钱庄…兑票 金万两…”
落款没有签名,只有一个冰冷清晰的墨点,如同垂死者的最后一口气。
利来当铺金库的飞鹰金砖,流入张府的钱庄!广平伯府的爪牙张府,竟敢公然流通前朝余孽的烙印金砖!
这是灭门的铁证!
“团子。”谢清漪的声音沙哑,如同粗粝的砂纸磨过。正抱着个半温的烧饼在角落里小口啃的小丫头立刻像受惊的兔子般跳起来,“小姐!”
谢清漪从案头一个不起眼的黑漆木盒中,取出一枚用蜜蜡仔细封存的、黄豆大小的金片。这是昨夜生死一瞬,她趁乱从金库边缘一块松动的飞鹰金砖上,用簪尖生生剜下的一角物证!在火折子幽微的光下,那清晰的飞鹰翅尖烙印触手冰冷。
“看到西市最大的‘喜鹊报讯铺’了吗?”谢清漪将薄薄一封信笺和金片角一同递给团子。信笺没封口,露出的“鹰扬金砖”、“通前朝叛军逆金”、“张记盛隆钱庄”等字眼,在团子眼前惊鸿一瞥。她甚至没刻意压低声音,仿佛只是寻常嘱咐。“把这个,放进他们门缝右下角的‘百宝箱’里。记得,要等门口那个胖伙计打哈欠的时候放进去,只放一次,放完立刻回来。”
团子小脸绷得紧紧的,黑葡萄似的眼睛瞪得溜圆,用力点头,把信笺和冰凉的金片角紧紧攥在手心,又怕被汗水浸湿了,赶紧塞进怀里刚啃了一半的烧饼里捂着。她像只灵活的小狸猫,溜出梧桐苑,很快融入清晨扫洒的仆从中。
日头升高,谢府紧绷的气氛被看似寻常的琐事覆盖,却掩盖不了潜流汹涌。
西市,“喜鹊报讯铺”的胖伙计果然靠在门框上,张着能吞下一个鸡蛋的大嘴,惬意地打了个震天响的哈欠。团子的身影在他合上嘴的瞬间,如风般掠过门框下那个不起眼的、专收匿名密报的嵌墙铁盒右下角,小手一塞,转身就钻进了隔壁蒸腾着热气的包子铺人堆里。
那封信笺和那枚带着致命烙印的金片角,如同两颗淬毒的子弹,悄无声息地,精准射入帝国掌控经济命脉的中枢机器——户部!
日正当午。
张姨娘所住的汀兰院内,却是一片风雨欲来的死寂。
“废物!统统都是废物!”张姨娘一掌狠狠掴在跪地丫鬟的脸上,清脆刺耳!小丫鬟半边脸瞬间红肿,嘴角渗血,身体抖如筛糠,却连哭都不敢出声。张姨娘赤红着双目,头上的金钗歪斜,精心修饰的脸孔因惊怒和彻夜未眠而扭曲狰狞。“炭火!今年的银丝炭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何还没送进府?!厨房采买管事死了吗?敢拖延我的份例!”
“回…回姨娘…”旁边一个婆子战战兢兢,“采…采买管事说…钱…钱庄那边…支不出银子了……”
“放屁!”张姨娘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尖叫着抓起桌上一个描金点翠的粉盒就砸了过去!“张家钱庄日进斗金!怎么会支不出银子?!是不是你们这群狗奴才内外勾结?想看着我断粮断炭是不是?!”
就在这时!
“娘——!!!”
一声带着极致惊恐和崩溃的尖嚎,撕裂了汀兰院的死寂!张姨娘的儿子,也就是谢府的庶长子谢承宗,平日里养尊处优、油头粉面的脸此刻一片惨白惊恐,连滚带爬地扑进来,带倒了门口的青瓷大花瓶!
“娘!不好了!完了!完了!”他声音带着哭腔,手脚并用地扑到张姨娘脚边,“户部!户部的官差!还有巡防营!把…把咱们家的钱庄给围了!门口还…还贴了封条!”
轰——!!!
如同九天惊雷当头劈下!
张姨娘脸上的狂怒瞬间凝固,血色褪尽,只剩下一种死灰般的惨白。她猛地抓住谢承宗的衣领:“你说什么?!谁封的?!户部凭什么封我的钱庄?!”
“就…就是封了!好多兵!带着火把…我刚好去支银子撞见…还…还听…听领头的官说什么…”谢承宗魂飞魄散,哆哆嗦嗦,舌头都打了结,“…前朝逆金…飞…飞鹰……灭…灭门……诛九族……”
“逆金……飞鹰……”张姨娘喃喃重复着这两个词,眼神空洞,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所有魂魄。身体晃了一下,支撑不住地后退,脚后跟绊倒了圆凳,踉跄着撞向梳妆台。
砰!
哗啦啦——!!!
桌面上那些价值千金的螺钿琉璃首钿盒、翡翠扳指、珍珠步摇……连同那块磨得光可鉴人的西洋水银琉璃镜,被她撞落倾颓,碎裂一地!晶莹刺目的碎片如同星辰炸裂,迸溅开来!
张姨娘死死盯着满地狼藉和碎片中自己那张扭曲变形、苍白如鬼的脸,尖锐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渗出血丝都浑然不觉。
她看到了!满地碎片映照出的,不仅仅是一个狼狈的妇人!
那扭曲的镜片中,仿佛有沉重金砖筑成的金山崩塌!无数双阴鸷的眼睛在崩塌的尘埃后冷冷凝视!利来当铺、广平伯府、还有…更深处那双只闻其名便足以让她粉身碎骨的巨手!那冰冷的威压如同无形大手扼住喉咙!
钱庄!她的钱庄!她的命根子!她所有野望和倚仗的根基!竟然被户部以“流通前朝飞鹰叛军逆金”为名查封!
灭门!诛九族!
这西个字如同地狱传出的催命符!
“啊——!!!”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嘶吼从她喉咙深处爆发出来,带着无尽的惊骇、绝望和刻骨的怨毒,尖锐地刺破了谢府虚伪的平静!
“贱人!是那个贱人!一定是她!谢清漪!”张姨娘状若疯癫,猛地踢开脚边的碎镜片,溅起的玻璃碴划破了她的裙摆和鞋袜,留下细小的血痕也浑不在意。她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梧桐苑的方向,充满了吃人的恨意,“是她挖了这坟!断我的财路!她要毁了我!毁了我们!这手段……这狠毒的手段!小贱人!我要你不得好死!!”
疯狂的诅咒在满地价值千金的残骸碎片中回荡,汀兰院内外,仆从跪了一地,瑟瑟发抖,大气不敢出。梧桐苑里得到消息的谢清漪,却只对秋棠轻声说了两个字:
“炭来。暖房。”
她端起桌上那杯己经温透的茶,浅浅饮了一口。窗外,冷冽的晴空万里无云。
而此时此刻,京城西市“张记盛隆钱庄”的门前,己然被肃杀的铁甲和官差围得水泄不通。
户部稽查司的官员手持盖着朱红大印的查封文书,脸色冷厉如铁。无数惊恐的储户被隔绝在外,人群嗡然骚动。
巨大的封条,在众目睽睽之下,狠狠拍在了那曾经象征着财富和信誉的厚重黑漆大门上!
“前朝叛军逆金!”
“就地查封!”
“一应人等,盘查扣押!”
冰冷的宣告掷地有声。
张家金钱帝国的冰山一角,在飞鹰烙印这致命一击之下,轰然崩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