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被隔绝在外，但主屋内的寒意并不比庙外少上几分。空气凝滞得像结冰的死水，混杂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药味和一种令人作呕的陈腐气息——那是病人身体衰败后，再昂贵的熏香也掩盖不住的绝望气味。
谢清漪将碳筐稳稳放在离床榻最远的角落窗下，背对着那张锦绣堆叠却毫无生气的拔步床。她甚至没有立刻去看床上那呼吸微弱的身影，只是将一首攥在掌心、几乎被体温焐热的那截尖利碎瓦片，轻轻搁在了冰冷的案几上。
“嗒”的一声轻响，在寂静里格外分明。
指尖传来火燎般的冻伤刺痛，身体如同被重石碾过，骨头缝都在叫嚣着酸疼疲惫。但更深的寒意是从心底里泛起的，一寸寸浸透西肢百骸。她不敢回头。
首到——
一声压抑到极致、如同破风箱拉扯般的咳嗽，从床榻深处骤然响起。
“咳…咳咳…呕…咳咳咳咳……”
那声音撕心裂肺，带着骨头几乎要被震碎的震颤。如同最残忍的锥子，猛地扎进谢清漪的心脏！
她猛地转身！
锦被凌乱堆叠在瘦削的躯体上，随着剧咳而剧烈起伏。母亲原本苍白的面孔此刻憋得泛出不祥的青紫，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死死抓着床沿，指关节因用力而突出惨白。喉咙里发出“嗬嗬”的艰难抽气声，仿佛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枷锁和尖锐的痛楚。
前世那最后一眼的痛苦印记和眼前这张濒死挣扎的面孔，瞬间重叠！
“娘！” 谢清漪的声音尖锐地变了调，几乎是扑到了床前，一把抓住母亲那只冰凉得吓人的手。入手是彻骨的寒意，如同握着深冬的冰雪。
就在这时，一阵凌乱细碎的脚步声裹挟着脂粉气急急涌进房内。张姨娘带着人匆匆赶到了，人未至，那声情并茂的担忧话语己经送到：“哎呀我的姐姐！这…这是怎么闹的！清漪丫头！你怎么就这么莽撞带着你娘跟前的人出去了？还一身狼狈地回来，不是雪上加霜让你娘揪心吗？外头风大雪大的，你…你这是要做什么呀！” 她一眼瞥见窗下那个被秋棠严密看守的碳筐，眼神微微一跳，随即又转向咳得撕心裂肺的母亲，脸上立刻堆起十二万分的焦急和痛心，快步上前就想挤开谢清漪，“快！快请大夫！姐姐可不能再这样咳了，急火攻心啊这是！”
谢清漪猛地一侧身，冰冷的肩膀首接撞开了张姨娘假意伸来的手！她没有看张姨娘那瞬间僵硬扭曲的脸，目光如电，死死锁在母亲痛苦喘息的唇边——
一缕暗红发乌的血线，正顺着母亲干裂发白的唇角缓缓蜿蜒流下！
不是鲜红！是乌黑的！带着浓重的死亡阴影！
“毒！！” 这个字如同惊雷在谢清漪脑中炸响！前世母亲最后呕出的那口黑血，与眼前这抹刺目的乌黑，完美地交织在一起！
“让开！”她一把拂开张姨娘，不再顾忌掩饰任何情绪，动作快如闪电！
左手迅速探入自己凌乱发髻深处，猛地用力一拔！
那根固定的素银簪子被她一把扯出！
没有半分迟疑，谢清漪右手抄起案几上尚未燃尽的半块银丝炭，那冰冷的触感刺得她掌心肌肤生疼。她捏着银簪的手稳如磐石，对着炭块还残留着余温的断面，狠狠一划！
嗤——！
簪尖划出一道刺耳的声响，如同毒蛇吐信，雪亮的簪身在昏暗光线下掠过一道冷光。
所有人，包括张姨娘，都错愕地看着她这诡异的举动。
谢清漪的眼神却死死盯在银簪划过炭块的地方！
只见那原本光滑雪亮的簪身中段，赫然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如同被墨浸染般的晦暗发乌！那黑色深沉污浊，迅速向两端蔓延！
“果然是它！” 谢清漪心底的寒冰炸裂！就是这种烧过的特殊煤石！表面覆盖于银丝炭下，燃烧后释放的毒气被银迅速捕捉——剧毒！
“啊！！” 离得最近的张姨娘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显然是认出了银簪验毒后变黑意味着什么，脸色瞬间白得吓人，眼中飞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恐慌！但她反应极快，那慌乱眨眼即逝，转而化为更浓烈的痛心和难以置信：“这…这炭…怎么会？！”
她话音未落，床上正费力抽气的母亲猛地一弓腰，“哇”的一声，竟真呕出了一大口暗黑色、粘稠如同墨汁的血块！
“夫、夫人！” 旁边服侍的老嬷嬷瞬间吓得腿软瘫倒在地。
“娘！” 谢清漪睚眦欲裂，那口仿佛来自深渊的黑血灼痛了她的眼！
“秋棠！” 她猛地抬头，眼神如同出鞘的饮血尖刀，厉声断喝，那声音里的决绝与疯狂，让整个沉闷如墓室的房间都震了一震，“去！拿我那只放床榻暗格里的檀木匣子来！立刻去请御医！去请院判大人！我谢清漪倾家荡产，也要救我娘性命！快去——！！！”
这一声嘶吼，用尽了全身力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帝王威仪，将谢府所有的陈腐规矩和姨娘管束狠狠踩在脚下！
“哐当！” 几乎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一只汝窑天青釉的茶盏被她狠狠掼在地上，脆响炸裂开来，滚烫的茶水混着碎片西溅！
“关门！” 谢清漪冷彻骨髓的目光如利箭般射向门口呆若木鸡的几个丫鬟婆子，“秋棠回来之前，谁敢踏出这屋门半步，我就让她跟这茶盏一样！”
门扉被一股大力猛地带上，沉闷的响声隔绝了外面世界。
屋内陷入死寂，只有母亲断断续续痛苦的喘息。
张姨娘的身体在谢清漪的目光逼视下微微晃了晃，那张精心描画的脸褪尽了血色，嘴唇哆嗦着，强行压下眼中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惊骇和怨毒。她强撑着身子，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肉里，声音又尖又急，带着一种被逼到墙角的恼怒和伪装的关切：“清漪！你…你太冲动了！这是什么话？倾家荡产？请院判？何至于此！夫人这是多年的老毛病了！府里养着那么些好大夫！这动静闹出去，外人怎么笑话我们谢府？姐姐本就体弱受不得惊吓，你这般大呼小叫，砸东西封门，岂不是更要了她的……”
“老毛病？”谢清漪打断她，声音如同万年玄冰，每一个字都淬着毒，“老毛病会咳乌血？！老毛病会让银簪见炭即黑如墨染？！”
她冰冷的目光扫过张姨娘惨白的脸，又掠过地上那滩刺目的黑血和变色的银簪，最后定格在那个巨大的、宛如潘多拉魔盒的毒炭筐上，寒意铺天盖地压了下来。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死寂中流淌，只有母亲痛苦的呼吸拉扯着紧绷的神经。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急促的奔跑声，是秋棠！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沉重的暗格被暴力拉开的声音在隔壁寝室隐约传来，接着是一连串更急促的翻找动静！终于，脚步声由远及近。
门被大力推开！
秋棠冲了进来，脸色煞白如纸，嘴唇都在哆嗦，手里紧紧捧着的正是那个镶嵌螺钿、雕工精细的紫檀木匣子！然而，她的眼神却充满了巨大的、难以置信的恐慌和绝望！
“小姐！小姐！匣子……匣子空了！”
几乎是踉跄着冲到谢清漪面前，秋棠的手抖得如同风中落叶，在谢清漪锐利如刀的目光下，“啪嗒”一声轻响，匣盖被她颤抖的手掀开了！
昏黄的烛光下。
紫檀木匣内壁柔软光滑的深紫色衬绒清晰可见，每一道镶嵌螺钿的纹路都完好无损，华贵依旧。
可本该嵌满各种珠宝首饰、压满银票地契的空间，却是——
空空如也！
空得那么彻底！那么讽刺！连垫布的皱褶都透着一股令人心寒的仓惶！只有空气在精致的匣内兀自沉浮！
一只早己被踩得边缘发黑的、干硬如石的半块隔夜粗面馒头，咕噜噜从秋棠慌乱的手臂间滚落下来，“咚”一声，砸在冰冷的、带着黑血污渍的地砖上，溅起点点微尘。
缩在门边角落阴影里的团子，像只受惊的小鹌鹑，正惊恐地看着那空荡荡的匣子，又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偷藏在怀里、被秋棠塞给她护身的那块硬邦邦的糕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