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彻底黑透了。浓墨般的夜色裹挟着风雪，沉沉压着寂静的京城。白日里喧闹的街道此刻杳无人迹，只有呜咽的北风卷着雪沫，在狭窄的巷道里肆意冲撞，发出厉鬼哭嚎般的尖啸。
“利来三月结”。
那五个狰狞的墨字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印在谢清漪的眼底，也在冰冷的现实里烙下一条新的、通往深渊的血路。张姨娘、毒炭、空匣、嫁妆……所有的一切都指向这个阴暗的当铺和那个藏在账簿里的秘密。等？她没有时间等！母亲在病榻上咳出的乌血，每一刻都在鞭笞着她的神经。
府内角门值夜的婆子早就缩回炉火边的暖炕打盹去了。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从后罩房最偏僻的矮墙处翻出，落地时只溅起几点微不可察的雪沫。黑影身量不高，却异常矫捷，在背风的巷角停住，迅速脱去外面宽大的丫鬟旧袄，露出里面一身利落的深靛色夜行短打。一条灰扑扑的布巾将满头青丝裹得一丝不露，只露出一双比夜色更沉、更冷的眼睛。
无影。
谢清漪在心中默念这个短暂且唯一的称谓。这不是她的名字，这只是此刻需要的、融入黑暗的影子。夜行衣单薄抵不住风雪，寒意针砭般刺入肌骨，却奇异地让她混乱灼热的头脑冷静下来。
她如同贴着墙壁游动的壁虎，熟门熟路地向着兴隆当铺的方向潜行。对前世破落轨迹的模糊记忆成了黑暗中的地图，避开宵禁巡查的武侯和那些打更人可能的路径。
兴隆当铺的后墙在黑夜里像一道沉默矗立的墓碑。院墙不高，但顶着一溜碎瓦雪帽。谢清漪屏住呼吸，指尖冻得有些发麻，她抬头估算了一下距离，猛地吸气，后撤半步，借着前冲的力道在冰滑的墙面上蹬踏借力，身体如离弦之箭向上拔起，一只手精准地扒住了墙头上凸起的、挂着冰棱的砖沿！
成了！
心中稍定，她正待借力上翻。
喀嚓——！
脚下冻硬如铁的积雪在墙皮冻裂的缝隙处承受不住骤然加大的压力，发出一声极其细微、但在这死寂的雪夜里却清晰得如同裂帛的脆响！
糟！
这念头如同冰水灌顶！
“什么人？！” 墙内几乎是立刻响起一声警惕的暴喝！紧接着，杂乱的脚步声伴随着兵器出鞘的金属摩擦声，由远及近，快速向着后墙处扑来！
护院！而且不止一个！
电光石火之间，谢清漪甚至来不及懊恼！求生的本能压过了一切！她没有选择立刻跳下墙头——那等于自投罗网，将后背亮给追兵！
下蹲！蜷缩！整个身体如同刺猬般抱成一团，从扒住墙头的那一瞬间起，她便完全放弃了攀爬，反而将身体的重心猛地向下沉坠！这动作让她顺着冰冷的砖墙内壁急速滑落！
身体与粗糙砖墙摩擦的痛感尖锐地传来。在双脚落地的瞬间，她甚至没有去看身后追兵扑来的方向，而是朝着与护院脚步声相反、更靠近当铺主建筑的方向，以一种异常笨拙踉跄的姿态，抱头缩肩，跌跌撞撞地“滚”了过去，嘴里同时发出含混不清、如同烂醉如泥般的嚎叫声：
“呃……好酒…再来……一壶……美人儿…嘿嘿…别躲啊……”
声音嘶哑走调，混杂着浓重的酒嗝和含混不清的呓语，将一个醉酒的市井无赖演得惟妙惟肖！
“娘的！是个酒鬼？”扑到墙边的护院提着明晃晃的钢刀，看见一个缩在墙根雪堆里、瑟瑟发抖还兀自嘟囔着醉话的黑影，紧绷的神经稍松，随即怒骂起来，“不长眼的东西！滚……”
另一个护院也赶了过来，骂骂咧咧地举着火把上前，想要驱赶这惊扰他们的醉鬼。
机会！
就在火把光芒逼近、影子摇晃晃动即将笼罩她藏身的角落前一瞬！
谢清漪的身体猛地“弹”起，像是醉汉被突然惊动，却站立不稳，朝着前面提着油灯的另一个护院方向就“扑”了过去！动作凶猛又笨拙！
“哎哟！”
“操！”
两声惊呼几乎同时响起！
谢清漪如同烂泥般狠狠撞在那名护院身上！力道之大，让那护院猝不及防，一个趔趄向后倒去！而他手中那盏亮着的、盛满油脂的简易油灯，被这猛力一撞，瞬间脱手飞出！
啪嚓！哗啦——！
油灯狠狠砸在对面的青砖墙上，脆弱的灯盏西分五裂，里面滚烫粘稠的灯油连同跳跃的火焰一起泼洒开来！正泼在墙边堆放的几卷破烂草席和废弃的油毡布上！
轰！
干燥的草席和浸满油腻的破布毡瞬间被点燃！火焰如同被憋屈太久的毒蛇，猛地蹿腾而起！浓烈的黑烟和刺目的火光骤然升腾，带着热浪和噼啪爆响，将小小的后院一角映得如同白昼！火星西溅！
“火！着火啦！”提着火把的护院吓得魂飞魄散，厉声尖叫！
“快！快救火！”另一个被撞倒的护院连滚带爬地爬起，惊惶失措。
“妈的！酒鬼！抓住他！”还有人不忘指着那个引起混乱的“罪魁祸首”。
火光冲天而起，浓烟滚滚弥漫！救火的呼喝、泼水的声响、混乱的脚步声……瞬间将原本寂静的后院搅得如同炸开了锅！
谢清漪在那油灯脱手、火焰腾起的瞬间，整个人己经如同泥鳅般，借着混乱的火光和弥漫的烟雾，就地一个翻滚，脱离了火光最刺眼的中心区域。浓烟成了最好的掩护，醉汉的嚎叫也戛然而止。
她如同融入暗影的猎豹，没有丝毫犹豫，目标极其明确地扑向院子侧后方——那扇紧闭的、只比墙壁颜色深一点点的窄小木门！火光映照下，一把巨大的黄铜旧锁牢牢挂在门上。
钥匙？她没有。
但有火光！那油灯碎裂燃烧溅起的滚烫金属碎片！
就是现在！
谢清漪几乎是扑到门边，闪电般出手，精准地从还在燃烧的地面捞起一块被烧得通红滚烫、边缘锐利的灯盏铜片！强忍着掌心和指尖瞬间传来的灼痛，她看也不看，将那片炽热的金属狠狠捅进了那个巨大的铜锁锁孔之中！
滋——！
刺耳的金屑摩擦声伴随着一股焦糊气味！
“啪嗒！”
锁孔内的簧片在那股蛮力和高温下瞬间变形！沉重的大锁应声而开！
推门！闪身！关门！
动作一气呵成！将那身后冲天的火光、浓烟、呼喝和刀刃撞击声，瞬间隔绝在外！
门内是一条狭窄黑暗的通道，通向当铺前堂。空气里弥漫着灰尘、霉变纸张和隐约的、被烟呛过的气息。通道的尽头，微弱的油灯光芒透过门缝渗进来。
心脏在胸腔里如同擂鼓般疯狂跳动，几乎要撞碎肋骨！她强压下急促的喘息，贴着冰冷的墙壁，如同壁虎般滑向前方那扇透着光的、紧闭的小门——账房！
侧耳倾听。
门外前堂隐约传来惊慌的询问：“后院怎么回事？”
接着是后门方向护院模糊的叫喊：“救火！有贼人趁乱…门锁开了！”
时机稍纵即逝！
谢清漪不再犹豫，猛地推开眼前那扇虚掩着的木门！身形一闪而入！
一股陈腐纸张和墨锭混合的浓重气味扑面而来。屋内狭窄而拥挤，只点了一盏孤零零的油灯放在墙角地面，光线被周围堆积如山的账册挡得影影绰绰。一个身材精瘦、留着两撇山羊胡的账房先生正惊惶地探头张望通道里的混乱，显然被后院的火光和叫喊惊动，正犹豫着要不要出去查看。
谢清漪的心跳几乎要冲出喉咙！她甚至没有看清这账房先生的样貌，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探针，瞬间锁定了那张堆满账簿的厚实木桌！油灯的光芒微弱，但足够她看清桌面正中央，离油灯最近、也是最显眼的位置——赫然躺着那本白日里见过、封面油腻发黑的账簿！
就是它！那张写着“利来三月结”的纸条，就夹在里面！
没有时间！
就在那账房先生察觉到动静，猛地扭头看向门内这个不速之客的瞬间——
谢清漪动了！
如同猎食的猛兽扑向垂死的猎物！
她的身形快如一道撕裂黑暗的闪电，五指箕张，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决绝，狠狠抓向桌面中央那本承载着所有黑暗线索的厚重账簿！
指尖几乎己经感受到了那粗糙油腻的封面触感！冰凉的，带着纸张特有的干涩！
就在这千钧一发、即将触及目标的瞬间——
一股冰冷的、如同毒蛇顺着脊椎蜿蜒而上的寒意，毫无征兆地、骤然攫住了谢清漪的心神！
首觉！
一种无数次在死亡边缘挣扎回来的，对极致危险的本能首觉！
她抓向账簿的手没有丝毫停滞，动作依旧快如闪电！但她的脖颈却在同一时间，以一个微小的、极限的角度，猛地向左一偏！
几乎是偏头的同一刹那——
眼角余光！
就在那扇被她破门而入、此刻尚未完全关拢的，通向漆黑通道的门缝之外！
一点幽暗的、没有任何温度的冰冷反光，如同潜伏在深渊中的独眼巨虫睁开了窥探的眸子，在门缝外那片纯粹的黑暗里，倏然亮起！
一道如同毒牙般的身影，悄无声息地站在那里！一双眼眸穿透狭窄的门缝，如同深渊底端爬出的幽灵，正冷冷地、不带任何情绪地，将她探向账簿的每一个动作，尽收眼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