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沉璧的脚步声早没了动静,我却仍僵在床沿,首到后颈渗出的冷汗顺着衣领滑进脊背,才敢动一动发木的手指。
指尖刚触到腰间的衣摆,又猛地缩回来——方才他抱我进来时,大掌隔着喜服压在我腰侧,力道不轻不重,像在丈量什么。
我低头看那片被压皱的红绸,喉间泛起苦杏仁味——这是曼陀罗残留的余韵,提醒我方才的清醒全是装的,可他竟连这都看穿了。
“啪嗒。”袖中银针突然坠到掌心,我这才惊觉自己不知何时攥紧了拳头。
银尖刺着掌纹,疼得我倒抽冷气,却也让混沌的脑子清明几分。
我掀开喜服下摆,从里衣暗袋摸出半块玉牌——青囊阁的信物,用丝线系着贴肉挂着。
方才被他抱进来时,玉牌硌得肋骨生疼,他却半句没提,是没发现,还是...
“吱呀——”
门轴转动的声响惊得我差点把玉牌甩出去。
我慌忙将玉牌塞回暗袋,抬头正撞进柳嬷嬷的目光里。
她端着青瓷盆站在门口,水汽裹着茉莉香飘进来,盆底还沉着半块胰子,泡得软塌塌的。
“夫人这是?”她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团,手却稳稳托着盆沿,“老奴给您打了热水,夜里凉,擦把脸再歇着。”
我忙把袖中银针往袖管深处推了推,指尖触到另个硬物——今早陈大娘塞给我的干枣,说是冲喜吉利。
我捏着干枣,喉间突然泛起酸,却还是垂下眼,声音细得像游丝:“有劳嬷嬷了。”
柳嬷嬷将盆搁在妆台前,铜盆沿碰着木案,“当”的一声。
她转身时,我瞥见她袖口露出半截银链子——和玄影司暗卫腰间的锁魂链一个样式。
我攥紧干枣,指甲掐进枣肉里,甜津津的汁水渗出来,混着掌心的血珠,黏糊糊的。
“夫人今日拜堂时晕得厉害。”她递来帕子,帕角绣着朵半开的牡丹,针脚密得像要把花瓣钉死,“老奴在府里当差二十年,头回见新夫人这样...弱的。”
我接过帕子,帕子浸了热水,烫得手背发红。
我垂着头拧帕子,水珠子顺着指缝往下淌,滴在绣着并蒂莲的鞋面上:“我...我从小在山上长大,见不得人多。”声音发颤,尾音还带着点抽噎,像被吓破了胆的鹌鹑。
柳嬷嬷的目光在我发顶停了片刻,又扫过妆台上歪倒的喜秤——方才谢沉璧掀盖头时,那秤杆砸在妆台上,木漆都磕掉了一块。
她突然笑了:“夫人别怕,咱们玄影司的规矩虽严,却最是护短。”
我捧着帕子擦脸,热水模糊了视线,却正好遮住眼底翻涌的暗潮。
她这话是安慰,也是警告——玄影司的护短,从来只给听话的人。
等柳嬷嬷的脚步声消失在廊下,我才把帕子甩进盆里。
水花溅在铜镜上,映出我额角的红印——那是盖头坠子勒的,红得像要渗血。
我踮脚凑近铜镜,镜中倒影突然被一阵风搅碎——窗纸“哗啦”响了两声,雨点子噼里啪啦砸上来。
我伸手去关窗,风裹着雨丝扑进来,凉得我打了个寒颤。
院中的老槐树被风吹得东倒西歪,枝桠扫过窗棂,投下的影子像张乱舞的鬼爪。
我盯着树影在地上移动的轨迹,突然想起今早坐花轿时,轿帘被风吹开条缝,我瞥见府墙的弧度——和青囊阁后山的药庐围墙弧度竟有七分像。
“啪!”
惊雷炸响的瞬间,我听见西厢房方向传来低语声。
雨声太大,字句听不真切,只辨得出两个男声,一个沙哑如破锣,一个清冷却带着股子阴狠:“......谢沉璧的伤......”
我屏住呼吸,贴着窗缝往外看。
雨幕里模模糊糊有两个影子,一个穿着玄色短打,另一个裹着灰布斗篷,斗篷帽子压得低,下巴却泛着青茬——是今早守在府门口的周老三,他总爱摸下巴上的胡茬,我在轿里瞧了一路。
“......医女......”
“医女”二字混着雷声撞进耳朵,我手指扣住窗沿,指甲几乎要嵌进木头里。
青囊阁的事,玄影司到底查了多少?
谢沉璧说的“青囊阁叛徒”,是不是也和这密谈有关?
雨声渐歇时,那两个影子己经没了踪迹。
我摸出袖中银针,在窗台划了道细痕——方才他们站的位置,正好对着西跨院的角门。
暗卫府里的密谈,总不会是说家常。
烛火突然晃了晃,灯芯烧得“噼啪”响。
我抬头看墙上的喜字,红纸上落了层雨雾,像被血浸过似的。
窗外又起了风,吹得院外的竹帘“唰啦”响,我却听见更轻的脚步声——比猫步还轻,比谢沉璧方才的脚步更沉。
我攥紧床头的锦被,心跳得耳膜发疼。
那脚步声在院外停住,隔着窗纸,我甚至能听见他呼吸的声音——清浅,却带着点压抑的闷,像深夜里压着嗓子咳嗽的人。
烛火突然灭了。
黑暗里,我望着窗纸上那道模糊的人影,他立在雨里,影子被月光拉长,像柄悬在头顶的剑。
我摸出藏在枕下的干枣,枣核硌着掌心,甜腻的枣香混着雨气漫上来,过了半晌,那道影子终于动了。
他转身的声响轻得像片落叶,我却听见他低低叹了声,尾音被雨声揉碎,散在空气里。
我摸黑重新点起蜡烛,火光映着窗纸,映出他方才站过的位置——地上有个浅浅的鞋印,鞋跟处压着片半枯的槐叶,叶尖还沾着泥。
雨还在下。
我把槐叶收进妆匣最底层,那里还躺着半块青囊阁的玉牌。
窗外的竹影晃了晃,我突然想起谢沉璧说“玄影司要的从来不是聪明的棋子”,可他方才在门外站了那么久,是在等什么?
或者...是在确认什么?
烛火又爆了个灯花,照亮我袖中银针的寒光。
我望着窗外漆黑的夜色,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一下,又一下,像在敲一面战鼓——这暗卫府里的水,比我想的更深。
而我这颗“笨棋子”,得先学会在深水里,怎么不被人捏碎。
窗纸被夜风吹得簌簌响时,我听见了那串极轻的脚步声。
雨不知何时停了,青石板上的水洼倒映着半枚残月,脚步声便踏着这银亮的水洼来的。
比之前那道影子更沉些,靴底与地面相触的节奏像玄影司暗卫特有的步频——三快一慢,是巡夜归来的暗号。
我闭着眼,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碎的阴影,指尖悄悄掐住被角,指甲几乎要陷进锦缎里。
门廊下的灯笼晃了晃,暖黄的光渗进窗纸,在我脸上烙下一片模糊的亮。
那脚步声停在门前,很近,近得能听见雨珠从屋檐滴落,打在他肩甲上的轻响。
玄影司首座的玄色大氅该是浸透了夜露的,我记得他今早拜堂时穿的那身喜服下,衬着件锁子甲,甲叶相碰的轻响被红绸裹着,像藏了把淬了毒的刀。
门轴发出极细的呻吟。
我喉间泛起苦杏仁味,那是方才曼陀罗余毒在作祟,可此刻心跳声盖过了所有响动。
他该是抬手要推门了,指节抵在门闩上的力道,我甚至能想象出他虎口处的薄茧压出的凹痕。
可那力道悬了片刻,又慢慢收了回去。
风卷着他的呼吸漏进来,清冽里带着点铁锈味——是血。
暗卫首座深夜归来,身上带着未干的血渍,倒比他穿喜服更合常理。
我攥紧被角的手松了松,指甲在掌心掐出月牙印。
他在等什么?
等我像寻常新妇那样掀被下床,跪迎夫君?
还是等我露出破绽,证明这副“弱柳扶风”的模样不过是伪装?
“夫人睡了。”他突然开口,声音像浸在冰水里的玉,凉得能刮伤人。
可尾音却散得很轻,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我屏住呼吸,听见他转身时佩刀擦过门框的轻响,玄色大氅扫过门槛的簌簌声,还有靴底碾过槐叶的脆响——那片我收进妆匣的半枯槐叶,原来他方才站的位置,脚边还落着另一片。
脚步声渐远时,我才敢睁开眼。
烛火不知何时又燃起来了,灯芯结着颗小红花,把窗纸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根被风吹弯的竹枝。
我盯着那影子消失的方向,后颈的冷汗顺着脊椎往下淌,浸透了中衣。
他方才没推门,是信了我真睡熟了?
还是根本不屑于拆穿,只当我是个无关紧要的棋子?
妆匣在妆台最下层,我赤脚下地,木屐碰着青砖“嗒”的一声。
匣盖掀开时,半块玉牌泛着幽光,和那片槐叶并排放着。
玉牌边缘有处缺口,是师父临终前用指节叩出来的——“若遇生死局,持此牌找太医院首座,他欠青囊阁一条命。”可玄影司的耳目遍布京城,我若用了这牌,岂不是把青囊阁的秘密往谢沉璧手里送?
袖中银针硌着腕骨,我摸出来,在烛火下转了转。
针尖映着跳动的光,像师父当年教我认穴时说的:“针入百会,可醒神;针入风池,能定惊。
但若刺错半分——“他用针尾敲了敲我额头,”便是要人性命的利器。“我把银针别进发间,藏在珠花后面,发间的珍珠蹭着耳垂,凉丝丝的。
明日要给谢沉璧敬茶。
柳嬷嬷今早提过,玄影司的规矩,新妇敬茶需用并蒂莲纹的青瓷盏,茶要煮得三分苦七分甜,甜得太腻是蠢,苦得太透是怨。
我摸着腕上的银镯——陈大娘塞给我的,说是能压惊,此刻却成了累赘。
若柳嬷嬷要检查茶盏,我得装着连茶筅都握不稳,让茶沫子溅到她绣着牡丹的帕子上。
窗又被风吹开道缝,凉丝丝的夜露钻进来,打湿了我额角的碎发。
我爬上床,锦被裹到下巴,盯着帐顶的喜字。
那喜字是金线绣的,针脚密得能藏住半根银针。
谢沉璧今夜没进门,倒省了我装害羞的麻烦,可明日他若问起拜堂时我晕过去的事...我得咬着牙说“见了太多人,腿软”,最好眼眶再红一红,像被吓破了胆的山雀。
烛火终于燃尽,黑暗里,我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一下,两下,和着院外更夫敲梆子的声响。
后半夜的风裹着桂花香吹进来,我迷迷糊糊要睡过去时,突然想起谢沉璧后颈那道浅疤——刀伤,愈合得极规整,像是被人用金疮药仔细敷过,又用细丝线缝了七针。
是谁给他缝的?是他的暗卫下属?还是...某个藏在他心底的人?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便被我掐灭了。
暗卫首座的心事,与我何干?
我只需要做个让他放心的“笨夫人”,等他放松警惕,再慢慢查青囊阁被灭门的真相。
窗外传来第一声鸡鸣时,我终于合上眼。
迷迷糊糊间,听见廊下有脚步声,是柳嬷嬷的绣鞋碰着青砖的轻响——她起得早,总爱先去厨房盯着熬粥。
明早的敬茶,该用哪把茶筅呢?
我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里。
锦缎枕头软得像云,倒比山上的草席舒服百倍。
可我知道,这云里藏着刺,等我一放松,便要扎得我鲜血淋漓。
但没关系。我摸了摸发间的银针,珍珠在黑暗里泛着微光。
藏拙的小医女,总得先学会在刀尖上跳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