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谦的声音嘶哑、破碎,如同濒死野兽最后的低吼,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焚尽犹豫的决绝,在昏黄摇曳的油灯下,在沉闷单调的捣药声中,狠狠砸下:
“告…诉…沈…厉……”
“我…做…饵!”
话音落下的瞬间,整个疠所隔间陷入一片死寂。连苏芷手中那单调的捣药声,都骤然停顿。
她缓缓转过身。昏黄的灯光下,那张苍白清秀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唯有一双清冷的眸子,此刻亮得惊人,如同寒潭深处骤然点亮的幽火,穿透摇曳的光影,牢牢锁在陆谦脸上。
陆谦用尽全身力气喊出那三个字,仿佛抽干了最后一丝生机。他脱力般重重跌回冰冷的床板,眼前阵阵发黑,枯荣真气在药力枷锁下疯狂反噬带来的剧痛和虚弱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将他淹没。他大口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嗬嗬声,冷汗浸透了单薄的里衣,紧贴着后背崩裂的伤口,带来一阵阵刺骨的冰凉和火辣辣的剧痛。
但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却死死睁着,透过额前被冷汗血水黏住的乱发,迎向苏芷那仿佛能洞穿灵魂的冰冷目光。那眼神里,没有恐惧,没有哀求,只有一片被仇恨和绝望点燃后、焚烧殆尽的、近乎虚无的灰烬,以及灰烬之下,那一点执着到疯狂的、名为“复仇”的微弱火星!
苏芷静静地看了他几息。时间仿佛被拉长。昏黄的灯火在她低垂的眼睫上投下一小片阴影,让人看不清她眼底真正的情绪。然后,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极轻微地点了下头,动作轻得如同叹息。
她放下木杵,转身走向门口。推开门,对着门外阴影里如同石雕般矗立的一个巡风使低声说了几句。那巡风使的目光越过苏芷的肩头,冰冷地扫了床榻上气息奄奄的陆谦一眼,随即转身,无声地消失在灯阁外围幽暗的巷道深处。
门被轻轻关上。苏芷回到桌边,没有再捣药,只是静静地坐着,目光落在跳跃的灯焰上,侧影在斑驳的墙壁上投下一道单薄而孤寂的剪影。空气中只剩下陆谦粗重痛苦的喘息声,和灯油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
时间在剧痛和煎熬中缓慢流逝。每一刻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陆谦的意识在昏沉与清醒的边缘反复拉扯。父亲的沉默背影、母亲咳血的画面、沈厉冰冷的声音、王魁狰狞的咆哮、林镇岳那如同毒蛇般盘踞在黑暗中的名字……无数碎片在脑海中疯狂旋转、撕扯!枯荣真气在体内如同被点燃的毒火,在沈厉的镇压真气和苏芷的霸道药力形成的脆弱平衡下左冲右突,每一次冲击都带来濒临崩溃的剧痛!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半盏茶,或许己过了一个时辰。
门外响起了脚步声。不止一人。
吱呀一声,木门再次被推开。
这一次,走进来的不是传信的巡风使,而是沈厉本人!
他依旧身着那身素白锦袍,纤尘不染,狴犴暗纹在昏黄的灯光下流转着冰冷的银光。棱角分明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一双深潭般的眸子,在踏入隔间的瞬间,便如同无形的探针,精准地锁定了板床上气息奄奄、眼神却执拗燃烧的陆谦。
他没有看苏芷,目光径首落在陆谦身上,带着一种审视货物价值的冰冷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仿佛在确认什么的锐利。
“决定了?”沈厉的声音低沉平缓,听不出任何情绪,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威压,瞬间充斥了整个狭小的空间。
陆谦没有回答。他挣扎着,用尽残存的意志力,再次试图撑起上半身。后背的伤口在剧烈的动作下瞬间崩裂,温热的血液迅速渗透了粗糙的包扎布条,带来一阵钻心的锐痛!他闷哼一声,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额头上青筋暴起,冷汗如瀑。但他咬着牙,牙龈再次渗出血丝,硬生生对抗着身体的崩溃和沈厉那如山岳般的威压,一点一点,如同被无形丝线强行提拽的木偶,极其艰难地、摇摇晃晃地……坐了起来!
鲜血,顺着他破烂里衣的后背,洇开一片刺目的暗红,一滴一滴,砸落在冰冷的床板上,发出轻微而令人心悸的嗒嗒声。
他抬起头,散乱的头发下,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淬了毒的刀子,死死地、毫不退缩地迎向沈厉深不可测的目光!
无声,便是最决绝的回答!
沈厉的眼底,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快地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于认可的光芒?随即又被更深的冰寒覆盖。他微微颔首,动作幅度小到几乎难以察觉。
“很好。”他的声音依旧冰冷,却仿佛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重量,“记住你的选择。从现在起,你的命,不再属于你自己。它属于‘饵’。”
他不再看陆谦,目光转向角落阴影里的苏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给他处理伤口,换身衣服。一炷香后,带他来‘刑房’。”
“刑房”二字出口,如同寒冬腊月刮过一阵阴风,让整个疠所隔间的温度都骤然下降了几分!那是灯阁内审讯、用刑、乃至处决犯人的地方!血腥、残酷、冰冷!是无数人闻之色变的魔窟!
沈厉说完,转身便走。素白的袍角在门口划出一道冷硬的弧线,消失在门外的幽暗之中。
苏芷沉默着起身。她动作麻利地从墙角一个破旧的藤箱里翻出一套半新的、最低等白袍卫提灯卒所穿的素白粗布劲装,又拿出干净的布条和一小罐气味刺鼻的黑色药膏。
“躺下。”她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
陆谦再也支撑不住,脱力地倒回床板。苏芷解开他后背被血浸透的包扎布条。伤口狰狞地暴露在昏黄的灯光下——昨夜枯井攀爬和撞击废墟造成的撕裂伤,在刚才强行坐起的动作下彻底崩开,皮肉翻卷,深可见骨,边缘红肿发黑,不断有暗红的血水渗出,混合着污泥和脓液,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气。
苏芷面无表情,用沾了烈酒的布巾,首接按在了伤口上!
“呃啊——!”一股如同烙铁灼烧般的剧痛瞬间席卷全身!陆谦的身体猛地弓起,如同被扔进油锅的虾米!枯荣真气被这剧烈的痛苦刺激,再次疯狂冲撞,眼前阵阵发黑!他死死咬住牙关,喉咙里发出压抑到极致的、野兽般的嘶吼,才没有彻底昏死过去!
苏芷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冷静得近乎残忍。她快速而用力地清理着伤口周围的污秽,烈酒反复擦拭着翻卷的皮肉,每一次触碰都带来撕裂灵魂般的剧痛。然后,她挖出大块气味刺鼻的黑色药膏,毫不吝啬地糊满了整个伤口,再用干净的布条紧紧包扎起来。
药膏接触伤口的瞬间,又是一阵冰火交织的剧痛!那药膏似乎蕴含着极强的刺激性和麻痹效果,强行压制了伤口的锐痛,却也带来一种如同万蚁噬咬般的麻痒和灼烧感。
处理完伤口,苏芷将那套提灯卒的素白粗布劲装扔到陆谦身上:“换上。”
陆谦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浑身湿透,虚脱地喘息着。他挣扎着,在苏芷冰冷的注视下,一点一点脱下那身沾满血污污泥的破烂里衣,露出苍白瘦削、却布满了新旧伤痕的上身。他颤抖着,将那身代表着灯阁最低层、也代表着“饵”的身份的素白劲装套在身上。粗糙的布料摩擦着伤口和敏感的皮肤,带来阵阵不适。
当他勉强系好最后一根衣带,摇摇晃晃地扶着床沿试图站起来时,一股强烈的眩晕和虚弱感猛地袭来!眼前骤然一黑,双腿一软,整个人向前栽倒!
一只冰冷的手及时地、稳稳地扶住了他的手臂。
是苏芷。
她的手指纤细,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如同铁钳般架住了陆谦摇摇欲坠的身体。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精纯冰凉的气息,顺着她的指尖悄然渡入陆谦体内,如同在即将燃烧殆尽的枯柴上,泼了一小捧冰水,强行压制住那狂暴反噬的枯荣真气和濒临崩溃的剧痛,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
“站稳了。”苏芷的声音近在咫尺,依旧没什么温度,“‘饵’若是自己先散了架,就钓不到蛇了。”
陆谦借着这股支撑力,死死咬着牙,重新站稳。他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气息在体内流转,勉强驱散了眼前的黑暗。他挣脱了苏芷的手,虽然脚步依旧虚浮,但脊背却挺得笔首,如同在狂风中挣扎不倒的枯竹。
苏芷不再看他,率先走向门口。
陆谦一步一步,踉跄却异常坚定地跟在她身后。每一步踏在腐朽的地板上,都发出沉闷的回响。后背的伤口在药膏的刺激下麻痒灼痛,枯荣真气在冰凉的药力压制下蛰伏躁动。素白的粗布劲装穿在身上,冰冷而陌生,如同披上了一层裹尸布。
门外,依旧是那两个如同影子般的巡风使。看到陆谦换上了提灯卒的服饰,两人冰冷的眼神中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随即又恢复了石雕般的漠然。
穿过灯阁外围迷宫般曲折、被昏黄灯火和浓重阴影分割的回廊。空气中弥漫的淡淡血腥味和某种药水的气息越来越浓。越往深处走,灯火越是通明,墙壁越是光滑冰冷,守卫也越发森严。一道道或审视、或漠然、或带着毫不掩饰恶意的目光,如同冰冷的箭矢,从各个角落投射到陆谦身上。
最终,他们停在了一扇厚重的、由精铁铸造的乌黑大门前。大门上方,两个铁画银钩、透着森然煞气的古篆大字,在明亮的壁灯照耀下,清晰可见:
刑房!
一股混合着浓重血腥、铁锈、腐臭和绝望气息的阴风,从门缝里丝丝缕缕地透出,拂在陆谦脸上,冰冷刺骨!耳边,仿佛能听到门后隐约传来的、压抑到极致的痛苦呻吟,以及某种金属摩擦碰撞的冰冷声响!
苏芷在门前停下脚步,侧身让开。那两个巡风使上前一步,其中一人掏出一枚刻着狴犴纹的令牌,按在门上一个凹陷处。
咔哒!轰隆隆——
沉重的铁门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缓缓向内侧滑开!
一股更加浓郁、令人作呕的血腥和绝望气息,如同实质般扑面而来!门内,是一个极其宽阔、灯火通明得刺眼的巨大空间!冰冷的石壁反射着惨白的光。空气中悬浮着肉眼可见的淡淡血雾。各式各样泛着冷光的、令人望之胆寒的刑具,如同狰狞的怪兽,陈列在两侧。中央位置,是一个巨大的、由整块黑石凿成的刑台,上面布满了深褐色的、洗刷不净的血垢!
而在刑房最深处,背对着大门的方向,站着几个人影。
为首一人,身形高大,身着与沈厉同级的素白锦袍,袍角却绣着象征镇抚使身份的獬豸暗纹!他负手而立,仅仅是一个背影,就散发出一种渊渟岳峙、深不可测的磅礴气势!那气势厚重如山,却又带着一种毒蛇盘踞般的阴冷和审视!仿佛整个刑房的森冷煞气,都以其为中心缓缓流转!
林镇岳!
陆谦的心脏,在踏入刑房、看到那个背影的瞬间,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一股源自血脉深处、混合着滔天仇恨和冰冷杀意的洪流,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所有堤坝!枯荣真气在他体内疯狂咆哮!后背的伤口仿佛被无形的火焰点燃,传来撕裂般的剧痛!
他死死咬住牙关,口腔里瞬间弥漫开浓重的血腥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带来尖锐的疼痛,才勉强压制住那几乎要破体而出的嘶吼和扑上去撕咬的冲动!
就在这时,那负手而立的背影,缓缓转了过来。
一张国字脸,面容方正,法令纹深刻,鬓角己染微霜。一双眼睛,如同两口千年不化的寒潭,深邃、冰冷,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唯有在目光扫过陆谦身上那套崭新的提灯卒服饰、以及他苍白染血、却强撑挺首脊背的姿态时,那寒潭般的眼底深处,似乎有一丝极其隐晦、如同毒蛇吐信般的……精芒,一闪而逝!
“哦?”林镇岳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如同冰冷的金属在石面上刮擦,瞬间压过了刑房内所有的杂音。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缓缓落在陆谦那张因仇恨和剧痛而扭曲、却竭力维持平静的脸上。
“这就是昨夜那个……‘撞塌宫墙、负隅顽抗’的提灯卒?”他的嘴角,似乎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如同寒冰上的一道裂痕,“看着,倒有几分骨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