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凉的溪水总算冲掉了身上最后一层污垢。康拉德甩了甩湿漉漉的头发,感觉整个人都轻了几斤。
他套上村长给的粗布衣服,又费力地穿上那件保养尚可的旧皮甲。
他掂了掂那把短剑,分量适中,得益于精灵注入的那股治愈魔力,身体正逐渐摆脱虚弱。抽出来看了看刃口,还算锋利,看起来那个倒霉的骑士很珍惜这把刀,将其保养得很好。
康拉德下意识地走到水边,想最后确认一下自己这身骑士的扮相是否太过滑稽。
说起来,自己来到这个世界那么久,第一次有机会看看自己长什么样。
然而,当水波稍微平静,倒影清晰地呈现出来时,即使早有心理准备,他还是僵住了。
那绝不是他记忆中那张属于陆军武器局技术军官硬朗精干的脸庞。水中映出的,是一张饱经风霜的中年男人的面孔。
前世镜中那个穿着笔挺军装、眼神锐利的年轻军官,仿佛只是遥远的一个幻影。巨大的割裂感如同冰冷的溪水,瞬间浸透了他的心脏。
康拉德的心中最终还是涌起一股酸涩,从受人尊敬的高级军官,到被人唾弃的乞丐。这股迟来几个月的身份落差感,还是追了上来。
他摸了摸自己的脸。
深陷的眼窝周围刻着时间带来的纹路,皮肤是长期营养不良的粗糙蜡黄。
下巴和脸颊上覆盖着一片同样灰白交杂、如同野草般肆意生长的胡子,更添几分落魄潦倒。
康拉德下意识地抬手,指尖触碰到那粗糙扎手的胡须。触感真实得刺心。
这就是康拉德……一个被当作尸体扔进食尸鬼坑的乞丐,一个被岁月和苦难提前催老了的中年农夫的身体。
康拉德用力眨了眨眼,试图在那张陌生的脸上找到一丝属于自己的痕迹。他尝试挺首腰背,模仿记忆中那些真正骑士的姿态。
皮甲下的身躯依旧虚弱,但骨架还算宽大,依稀能看出原主年轻时或许也十分强壮硬朗。
只是长期的饥饿和底层生活的磋磨己榨干了那份力量,只剩下这具干瘪、布满新旧伤痕的躯壳。
他盯着水中那个灰发虬髯、眼神复杂的中年男人。一个冒牌的骑士,穿着前任逃兵的皮甲,指挥着一群拿着草叉的农夫,要去对抗奇幻故事里的野兽人……
这剧本,连三流奇幻小说都不敢这么写。一股浓烈的荒诞感和黑色幽默涌上心头,几乎让他想对着溪水放声大笑,或者干脆一头栽进去算了。
但他只是深深吸了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入肺腑,压下了那股翻腾的荒谬感。
活下去。
这个最原始、最强烈的念头再次占据了上风。无论开局多么操蛋,他都必须用这具衰老疲惫的躯壳,在这个该死的异世界挣扎下去。
他最后看了一眼水中的倒影,抬手用力抹了一把脸,仿佛要把那份陌生和颓丧一起抹掉。
水波荡漾,倒影扭曲破碎。再平静时,那张灰发虬髯的脸上,茫然和疲惫被强行压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强烈的决心。
前世的自己亦是草根出身,通过汗水和鲜血才爬了上去,如今不过重来一次。
身份地位虽失,但是脑子里的知识是不会背叛自己。有了骑士的身份和领土,只要能够度过野兽人这一关,依靠自己的知识,自己迟早能在这个世界拥有一席之地!
首先自己需要对这个村子整体情况有个基本了解。
他抬起头,望向精灵刚才站立的位置。那里空空如也。
走了?
他尝试感应了一内那股清凉的魔力,它依旧在缓缓流淌修复着身体,但那股被注视的感觉消失了。
这让他稍微松了口气,但也隐隐有些不安,这位精灵神官的行事风格,实在难以捉摸。
康拉德朝精灵的木屋走去,准备履行自己作为骑士的职责。刚走到木屋前的空地,就看到奥尔森村长像个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在门口来回踱步。
“别转了,村长,”康拉德的声音带着沉稳的力量,试图安抚村长的焦虑,
“野兽人不是蝗虫,它们劫掠需要时间,沿途搜刮村庄就是我们的缓冲期。”
他拍了拍老村长干瘦的肩膀。
“现在,带我在村子里好好转转,我需要更清楚地了解这里。”
奥尔森浑浊的眼睛里依然不安,但康拉德沉稳的语气和骑士的身份似乎给了他一点支撑。他平复了一下说道:
“是…是,骑士大人说得对。小人糊涂了。您这边请。”
两人沿着村中的泥泞小路缓缓前行。奥尔森一边引路,一边絮絮叨叨地介绍,话语里浸满了这片土地的艰辛:
“骑士大人请看,我们这村子,艾恩斯的子孙世代在此耕作梯田。曾经,光靠田里的麦子,连肚子都填不饱。
收成好的年景,缴纳了王国的赋税和丰饶教会的什一税,剩下的也就勉强够熬过冬天。遇上灾年…”
老村长指着那山间层层叠叠的绿色,声音苦涩,
“就得靠森林女神的恩赐——浆果、块茎,甚至…啃食树皮。虽然老约翰神官,教会我们在向阳坡地种植葡萄藤,尝试酿造酒液。”
他的声音里掠过一丝微光,随即被现实的阴霾吞没:
“酒是能酿出来,可我们离王国的主路锻铁大道太远了!那些城里狡猾如狐狸的商贾,怎会费心到这个落魄山村来?
只能靠我们自己,用骡马驮着沉重的酒桶,走上整整一天,去黑石镇碰运气。
那些商人,一见我们是乡里来的,便像秃鹫见了腐肉般拼命压价。即使阿瑟夫男爵对此做了限制,底下的官员也是阳奉阴违。”
奥尔森摇着花白的头,脸上的皱纹更深了,
康拉德心中微微一动,无论在什么时候,底层人民都是最悲惨的,他回想起了前世那个商人收走自己家最后一头奶牛时,母亲跪在地上痛哭和父亲坐在墙角沉默的样子。
邻居家那个老喜欢来自己家谷仓玩耍的女孩,他还能想起她的笑脸,和脸上的雀斑。
结果她在一次被路过的当地官员看上。就算自己最后亲自带队抄掉了那个官员的家,也再没能找到那个女孩
奥尔森村长的话打断了康拉德的回忆。
“也就比只啃黑面包强那么一丝。首到……”
他们走到了村子中心一小片稍显平整的空地。空地中央,矗立着一座用本地灰岩粗粗垒砌的简陋小教堂,朴实无华。
教堂前,一小片被精心照料的花圃里,盛开着几种朴素的山地野花。
那个纤细的身影,正背对着他们,微微俯身。精灵依旧穿着那身流淌着秘银般纹路的长袍,宽大的兜帽遮住了面容。她手持一个朴素的木水罐,正专注而轻柔地将水流倾注在花根处。
他的语气陡然变得充满敬畏。
“向您致意,尊贵的神官大人!”
奥尔森村长立刻停下脚步,远远地便深深鞠躬,声音里充满了发自内心的虔敬与感激。
精灵的动作没有丝毫停滞,亦未回头。她只是极其轻微地颔首示意。她的心神,仿佛完全沉浸在那片小小的花圃上。
奥尔森似乎对此习以为常,他压低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告解般的虔诚,对康拉德低语:
“首到三年前,丰饶之母的神恩终于再次眷顾此地,教会派遣了新的神官大人,就是这位尊贵的女士。” 他敬畏地望着那浇花的背影,
“这是神迹,骑士大人。自神官大人降临,田里的收成,一年胜过一年。谷仓里有了余粮,孩子们的脸上也少了菜色。”
老村长的声音有些颤抖。
“而且神官大人通晓草药之道,村里谁被病痛折磨、谁受了伤损,去教堂寻求帮助,大人虽沉默寡言,却总会赐予神奇的草药,服了神官大人的草药很快便能痊愈!”
他打开了话匣子,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朴实的崇敬之光:
“神官大人,美得如同女神一般”
奥尔森顿了顿,语气中没有丝毫冒犯,只有纯粹的尊重。
“虽然村里人从未有幸目睹兜帽下的容颜。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她带来了丰收,驱散了病痛,她就是村子守护者。
大家心里永远都会铭记着她的恩德,不会去揣测她为何遮掩面容。她愿意守护这片土地和土地上的人,这就够了,是诸神最大的恩赐。”
康拉德若有所思地听着,目光在精灵那遗世独立的背影和奥尔森那张写满感激的脸上来回。
精灵或许的确不是什么坏人,尽管她身上可能有着某些秘密,但是她身上感觉不到对普通人的恶意。
不过自己与村民有些不同,自己看到过精灵的长相。
就在精灵救下自己后,她便脱下了自己兜帽,似乎在确认自己是不是认识她。
难道身体原主是认识这个精灵的吗?
身体原主明显是与精灵有些关系的,她在这么多年来将精灵的身份遮掩得严严实实,没有道理在救下自己后便麻痹大意,让自己知晓了精灵身份。
新的问题又出现了,为什么身体原主人会认识这个精灵?
康拉德这样想着,却无法得到答案。
那银色长袍包裹的身影始终没有抬起她的头颅。康拉德和奥尔森村长转身,沿着小径向村子的另一头走去。
随着两人继续前进,空气中渐渐传来叮当、叮当…富有节奏的打铁声。村子边缘,一座用粗石垒砌、烟囱里冒着滚滚黑烟的低矮棚屋映入眼帘,这便是村里唯一的铁匠铺。
“骑士大人,这就是老托姆的铺子。”
奥尔森介绍道,声音里带着一丝对老手艺人的敬重,
“托姆年轻时在男爵的军队里效力过,给那些能锻造附魔武器的符文铁匠当过学徒。”
踏入昏暗的棚屋,屋里弥漫着煤烟、铁锈和汗水气息,康拉德感觉到热浪扑面而来。
只见一个须发皆白,围着厚重皮围裙的老铁匠,正用长钳夹着一块烧得白炽的铁块置于铁砧上。
他身旁站着一个稚嫩的年轻学徒,正抡着沉重的大锤,在托姆短促的吼声中锻打,火星西溅。
看到村长引着一位身着皮甲、腰悬短剑的骑士进来,老托姆停下了手中的活,用挂在脖子上的油污毛巾擦了把汗,单手抚胸微微躬身行礼。
他那张被炉火熏烤得黝黑发亮、布满风霜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但那双深陷的眼睛却十分明亮,扫过康拉德身上的皮甲,尤其在腰间的短剑上停留了一瞬。
他认出了这是前驻村骑士的装备,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显然对那逃跑的骑士毫无好感。
康拉德见此了然。这个村子里的民风远比自己想象的要好,他们厌恶逃跑的骑士,而对照顾他们的精灵释放自己最大的善意,昨天晚上那个给精灵送晚餐的老妇人就能说明这一点。
能够向对自己好的人毫无保留的释放善意,这本来就是一种美好的品德。
康拉德自诩不是什么救世主,但是这样的村民还是让他守下这座村子的决心更加坚定了些,不只是单纯的利益关系。
谁都不希望自己救下来的人是不知感恩的白眼狼。
“托姆,这位是康拉德大人,是来帮助我们守卫村子的骑士大人。”奥尔森解释道。
老托姆点了点头,声音沙哑道:
“向您致敬,骑士大人。老汉托姆,靠着这把锤子养活自己。平日里也就打打镰刀、犁头、给骡马钉钉蹄铁。”
他用粗糙的手指点了点角落里堆放的一些粗糙农具和马蹄铁。
“至于符文…”
他咧开嘴,露出缺了几颗牙的笑容,自嘲中带着一丝遥远的失落,
“年轻那会儿,是在军队的工坊里,给那些真正的大师们打过下手,递过锤子。可那玩意儿…”
他摇摇头。
“那是诸神赐予的天赋,是流淌在血脉里的火焰。咱这双手,笨拙得很,刻不出什么精美强大的符文,只能刻印一些最基础的符文。就这么点本事,其他学徒一个月就完全掌握了。”
他随手从旁边杂乱的工具堆里抓起一把刻着几个歪扭纹路的刻刀,掂量了一下,哐当一声扔回了角落。那刻刀上的纹路黯淡无光,如同死去的蚯蚓。
“自己不是符文铁匠那块料。”
“不是这样的骑士大人”
一个稚嫩却带着急切的声音突然响起,打破了铁匠铺的沉闷。学徒停下了手中的锤子,涨红了脸看向康拉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