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小年。铅灰色的云压着村口老槐树的枝桠,碎雪沫子混着北风往人衣领里钻。昭宁蹲在墙根下,鼻尖冻得通红,手里的烤红薯正冒热气,却只啃了两口——她的目光像钉子似的钉在百米外的驴棚上,连红薯滴到棉鞋上的糖汁都没察觉。
广播匣子在代销店门口吱呀作响,《动物世界》的解说员正用播音员特有的磁性嗓音念稿子:
“斑马,这种分布于非洲草原的奇蹄目动物,其黑白相间的条纹不仅是自然选择的完美产物,更被誉为草原上流动的几何诗篇——”
“流动的几何诗篇?”昭宁把红薯往雪地上按了按降温,腮帮子鼓得像含了核桃,含糊不清地嘟囔,“老倔头昨天拉磨时,后蹄子还踹翻了喂料的簸箕,那屁放得跟拖拉机突突似的,能算’诗篇’?顶多是‘驴屁交响曲’。”
她盯着石槽边那头黑驴。老倔头正用蹄子扒拉干草,脖颈上的鬃毛乱得像拖把,偏偏耳朵尖还沾着片冻硬的玉米叶,怎么看都跟“优雅”不沾边。但昭宁瞅着瞅着,忽然把红薯往石缝里一塞,手指绞着棉袄流苏——她想起上周在公社放映队看到的科教片,斑马跑起来时,黑白条纹在阳光下像波浪似的晃,比画报上的洋小姐还好看。
“要是老倔头穿上’条纹衫’……”这个念头刚冒出来,昭宁的心脏就像被小鞭子抽了一下,“唰”地从雪地里蹦起来,棉裤膝盖处的补丁蹭得雪面“刺啦”响。
昭宁的脑子里突然蹦出一个绝妙的主意。
她三两口吞掉红薯,拍了拍手上的灰,眼睛亮得吓人。
“本大圣今天就要让老倔头当上国际明星!”
她蹲回原地,手指在冻硬的雪壳上划拉,脑子里的念头跟点着的炮仗似的噼啪首响。“老倔头脾气倔,但给根胡萝卜就耷拉耳朵——这叫‘驴为食亡’!”她越想越觉得靠谱,甚至脑补出老倔头披着“斑马皮”在打谷场溜达,全村小孩追着喊“非洲驴王”的场面。“到时候广播肯定得报道,说咱们生产队养出了‘跨物种明星’,说不定还能上县报!”想到这儿,她偷偷掐了把自己的脸,疼得咧嘴却笑得更欢,“昭宁啊昭宁,你咋这么聪明呢!”
雪地上很快划满了歪歪扭扭的符号:
颜料战略
红油漆:宣传科后窗的玻璃缝她上周就瞅准了,会计老张午睡时呼噜能传到隔壁院。她蹲在墙根模仿过三次猫叫,老张都没醒。
白石灰:仓库那把锈锁,她用爹的自行车辐条试过,锁芯晃荡得跟筛糠似的,“咔嚓”一声就能开。但想到上次偷掰王大爷家玉米被追三条街,她的手指在雪地上顿了顿,又狠狠划下:“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炭笔:灶膛里扒出来的枣木碳,去年她拿这玩意在牛棚墙上画过“二八大杠”,被爹追着打了半条街,却也让她悟到“下笔要狠”的道理。
笤帚穗:二胖家新换的高粱笤帚,穗子又长又密,绑在驴尾巴上,跑起来肯定像戏台上武生的靠旗。她甚至想象老倔头甩尾巴时,笤帚穗扫得雪花乱飞的“飒爽”模样
3. 签名认证
“KING OF AFRICA”这几个洋字,她在供销社的化肥袋子上见过,歪歪扭扭抄在作业本背面,此刻用树枝描在雪地上,每个字母都像长了脚,在她脑子里蹦跶。“得用红油漆写,越大越好,让飞机从天上都能看见!”
她越想越兴奋,小拳头往雪地里一砸:“就这么干!”
偷天换日的紧张—宣传科后窗的玻璃结着冰花,昭宁猫腰蹲在冬青丛里,耳朵贴着窗框听。老张的呼噜声果然有节奏,跟生产队的破风箱似的。她摸出藏在棉鞋里的炮仗——这是她用半块灶糖跟栓子换来的,引线短得吓人。
“三、二、一……”火柴擦燃的瞬间,她心跳得像要撞破肋骨。炮仗扔出去的刹那,老张“嗷”一嗓子吼出来,昭宁趁机像泥鳅似的从后窗缝钻进去。油漆桶搁在墙角,标签上的“红”字在昏暗光线下像团火。她抱起来就跑,桶底蹭着地面发出“咕噜”声,吓得她差点把舌头咬掉——首到冲进柴房,才发现油漆桶上还沾着半块冻硬的烤红薯皮。
仓库的锁比想象中难捅,铁丝在锁眼里转了三圈都没动静。昭宁急得首搓手,哈出的白气在睫毛上结了霜。“上次二胖偷瓜就是用这法子……”她咬着嘴唇,把铁丝弯成钩状,突然听见“咔哒”轻响,锁舌弹开的瞬间,她差点给铁丝磕个头。石灰浆桶沉得像灌了铅,她抱着桶往外挪,裤脚蹭到墙角的鼠夹,“啪”地一声脆响,吓得她整个人贴在门板上,半晌才发现是虚惊一场。
昭宁抱着赃物溜到二胖家后院,压低声音学布谷鸟叫:“咕咕——咕!”
二胖的窗户“吱呀”开了,探出一颗圆脑袋:“宁姐?啥事儿?”
“大活儿!”昭宁神秘兮兮地招手,“想不想看老倔头变斑马?”
二胖眼睛瞪得溜圆:“斑马?!就电视里那个?”
“对!但得保密,就咱仨干——你、我、栓子。”
“为啥不带铁柱?”
“他嘴碎,上次偷李婶家的枣,就是他告的密!”
二胖重重点头:“成!我负责望风!”
栓子被昭宁从被窝里拽出来时还迷迷瞪瞪的,首到听见“斑马”俩字,瞬间清醒:“宁姐,你疯啦?老倔头踢人可疼了!”
二胖家后院的柴垛后,三个脑袋凑成一堆。栓子裹着露棉花的棉袄,哈欠连天:“宁姐,昨儿我娘让我熬腊八粥,熬到后半夜……”
“闭嘴!”昭宁把炭笔设计图往他面前一戳,“看见没?这是’非洲驴王改造工程’,完成了咱就是‘动物艺术家’!”图纸上,黑驴被画成圆滚滚的椭圆,身上歪歪扭扭的条纹像被啃过的烙饼,尾巴上还粘着三簇夸张的笤帚穗。
二胖咽了口唾沫,手指戳着图纸上的“K”字母:“这洋文啥意思?要是被队长看见,咱得蹲’小黑屋’吧?”他上周刚因为往井里扔石子被他爹揍了一顿,此刻眼皮跳得厉害。
“‘非洲国王’!”昭宁压低声音,眼睛却亮得像偷油的老鼠,“等老倔头穿上’条纹衫’,咱就说是‘科学实验’,队长还得给咱记工分呢!”她掏出胡萝卜晃了晃,“看见没?战术诱饵!老倔头吃了我的胡萝卜,就是‘拿驴手短’,保证乖乖听话。”
三人齐刷刷望去,老倔头不知何时停止了嚼草,黑黢黢的眼睛隔着栅栏,确实一眨不眨地盯着柴垛。昭宁心里咯噔一下,随即把胡萝卜往兜里一塞:“怕啥?驴眼看人低,它准是没见过‘艺术家’!二胖,你负责按住前腿,栓子捂眼睛,我负责画‘灵魂条纹’——记住,咱这是‘跨物种美学创作’!”
她从兜里掏出三根胡萝卜——昨天从自家菜窖顺的。
“老倔头吃人嘴短,保证配合!”
二胖咽了口唾沫:“宁姐,这……能成吗?”
昭宁瞪他:“咋的?不信本大圣的手艺?”
栓子弱弱举手:“那驴要是不乐意咋办……”
“简单!”昭宁胸有成竹,“二胖按腿,栓子捂眼,我负责画画!”
“那要是它叫唤呢?”
昭宁摸出一块破布:“塞它嘴里!”
二胖和栓子对视一眼,突然觉得……老倔头今晚可能要遭大罪。
与此同时,九重天的司命殿里,玉案上的命簿突然金光乱闪。司命星君扶了扶云纹金边眼镜,手指在竹简上扫过,突然“哎呀”一声把茶盏碰翻了——命簿第三千六百页,“昭宁”词条下赫然多出一行小字:“于凡间戊年腊月廿三,施为‘斑驴’造化之术,紊乱畜类命数……”
“陛下!”司命抱着命簿冲进凌霄宝殿,正看见天帝对着奏折打瞌睡,玉簪子都歪到了一边。“昭宁仙子她……她在凡间给驴刷油漆!”
天帝打了个哈欠,龙袍袖子扫过案头的琉璃灯:“刷就刷吧,当年她在瑶池给金蟾穿绣花鞋,朕都没管……”
“要怎样?”天帝揉着太阳穴抬眼,却见司命指着命簿角落,那里不知何时多了团墨迹,隐隐显出“KING OF AFRICA”的洋文,笔画间还沾着几片若隐若现的笤帚穗虚影。
天帝“咚”地一声把玉枕砸在案上,龙椅都晃了三晃:“传朕口谕!立刻派二十八星宿去凡间盯着,别让她把南天门的石狮子也刷成’非洲狮王’!”
此时凡间的驴棚外,昭宁正踮脚往栅栏里递胡萝卜,老倔头吧嗒着嘴刚咬住,二胖和栓子就嗷唠一嗓子扑了上去。雪地里顿时响起驴的嘶鸣、孩子的惊叫,还有昭宁挥舞炭笔的呐喊:“稳住!先画脊梁骨的主条纹!二胖你别拽它尾巴,那是’鬃毛装饰区’!”
寒风卷着碎雪掠过树梢,远处代销店的广播还在播《动物世界》,只是没人听见解说员此刻正念到:“……斑马的条纹具有迷惑天敌的作用,而某些灵长目幼崽的恶作剧,往往会创造出比自然选择更荒诞的‘生物奇观’……”
天帝扶额:“……朕现在把她召回还来得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