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周启文在榴花洞中与吴青娘结为兄妹,共度患难时光之际,他的父亲周朴,正以一种近乎荒诞的从容,行走在硝烟未散的归家路上。
背着简单的行囊,里面装着几卷珍爱的书稿和些许干粮,周朴从暂避的东禅寺出发。与那些仓皇逃命、神色惊惶的难民不同,他步履从容,甚至带着几分游山玩水的闲情逸致。金鸡山的苍翠林木,他驻足欣赏;开元寺的巍峨古刹,他入内瞻仰。他仿佛一位超然物外的隐者,乱世的烽火在他眼中,不过是天地间一场无谓的喧嚣。走走停停,观花赏景,数日的光阴就在这份异乎寻常的“逍遥”中悄然流逝。终于,在一个暮色苍茫的傍晚,他回到了位于乌石山下的家门前。
几乎就在他推开那扇熟悉而略显破旧的院门的同时,一队约莫十几人的乡邻,正行色匆匆地从山道上奔下。他们是最后一批撤离的断后之人,肩负着通知落后者和瞭望敌情的重任。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疲惫与惊惧,背负着沉重的家当,脚步踉跄,恨不能肋生双翅,远离这片即将被战火吞噬的土地。
骤然看到周朴气定神闲地站在自家院中,这群人如同见了鬼魅,齐刷刷地刹住了脚步,脸上全是难以置信的惊愕。
“周……周先生?!” 为首的一个汉子喘着粗气,瞪大了眼睛,“您……您不是早该走了吗?怎……怎地又回来了?这……这贼兵说话就到啊!” 他的声音因急切而嘶哑,充满了不解和担忧。
周朴掸了掸青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目光扫过这群惊弓之鸟,朗声一笑,声音中带着惯有的狷介与傲然:“尔等畏那黄巢贼众如豺狼虎豹,在我周朴眼中,不过是一群蝼蚁罢了!待其真至城下,老夫只需一口唾沫,便能淹死他几百个!何惧之有?”
此言一出,众人面面相觑,短暂的惊愕后,脸上纷纷露出“这老书呆子又犯病了”的无奈与鄙夷。人群中响起低低的议论:
“听听!又来了!满口不着边际的疯话!”
“唉,读书读傻了,分不清轻重缓急!”
“什么一口唾沫淹死几百?那‘蝼蚁’的刀砍在身上,可是实打实要人命的!快别跟他废话了!”
“就是就是,赶紧拉他走!留在这里等死吗?”
说着,几个相熟的乡邻便涌上前来,七手八脚地想要拉扯周朴一同逃命。
周朴脸色骤然一沉,如同被冒犯了尊严的狮子,猛地甩开众人拉扯的手,身形挺得笔首,目光如电,厉声道:“哼!尔等皆是贪生怕死、闻风丧胆之辈!要走便走,休要在此拉扯!硬拽老夫作甚?老夫岂是尔等能强求之人?!”
众人被他这凛然的气势和毫不留情的斥责噎得一愣,随即也恼了:“周先生!我们一片好心,怕你枉死贼手,你倒骂我们怕死?!”
“就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罢了罢了!这老顽固!随他去吧!我们走!是好是歹,由他自负!” 众人愤愤不平,再不多言,背起行囊,头也不回地沿着山道仓惶离去,很快便消失在暮色之中。
喧嚣散去,小院重归寂静。周朴对周遭的混乱与逃离毫不在意,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与这方寸之地。他心意己决:留在家中,静待黄巢大军入城!他要在那贼首面前,堂堂正正地讽谏其暴行,以一身正气,明志赴死!
他缓缓步入书房。屋内光线昏暗,只有窗外残留的暮色和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他摸索着点燃书桌上的油灯,豆大的火苗跳跃着,昏黄的光晕勉强驱散了角落的黑暗,将满墙的书架和堆叠的书籍勾勒出模糊的轮廓。
他在那张陪伴多年的旧书桌前坐下,动作沉稳。从案头取过那本早己翻得起了毛边的《论语》,小心翼翼地翻开。熟悉的、带着岁月沉淀的纸张气息混合着墨香,幽幽地钻入鼻端,带来一种奇异的安宁。他逐字逐句地诵读着,声音低沉而清晰。
此后的日子,周朴仿佛置身于一个与世隔绝的时空。每日拂晓即起,洒扫庭院,将落叶归拢得整整齐齐;然后便是回到书房,或诵读经典,或挥毫泼墨,笔走龙蛇间,将胸中块垒诉诸笔端。炊烟依旧按时升起,饭菜虽简单,却一丝不苟。外面的世界天翻地覆,而他,如同激流中的磐石,岿然不动。
然而,他未曾料到的是,兵锋所指,瞬息万变。黄巢的主力大军尚未抵达福州,其麾下一员偏将,己率领一支数千人的先头部队,于七月十三日,如一股浑浊的洪流,汹涌地冲入了福州城!
这些被战火和劫掠欲望灼红了眼的士兵,如同脱缰的野兽,瞬间淹没了街巷。砸门破户的巨响、惊恐的哭嚎、得意的狂笑、器皿破碎的刺耳声……交织成一首地狱的序曲。他们冲进一户户人家,翻箱倒柜,见值钱之物便抢,见反抗之人便打杀,昔日繁华的福州城,顷刻间沦为修罗场,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烟尘和绝望的气息。
当这群如狼似虎的兵卒,踹开周朴家那扇简陋的木门,凶神恶煞地冲进来时,看到的景象却让他们大失所望。
家徒西壁!真正的家徒西壁!
除了几张磨损的桌椅,一个破旧的柜子,几件洗得发白的布衣,和满屋子的书籍,再无长物。连一粒多余的米粮都难寻。周朴端坐在书房,手捧书卷,对他们的闯入恍若未闻,神情平静得近乎冷漠。
为首的兵卒不信邪地又翻检了一遍,甚至用刀鞘捅了捅书堆,除了扬起一阵灰尘,一无所获。他啐了一口,骂骂咧咧:“妈的!原来是个穷酸腐儒!晦气!” 其他兵卒也兴趣索然,看着周朴那副油盐不进、视死如归的样子,更觉无趣。抢掠无物,杀人也嫌费事。他们像驱赶苍蝇般挥了挥手,悻悻然地离开了这间毫无油水的陋室,继续奔向下一处可能藏有财宝的目标。
喧嚣与杀戮,如同潮水般涌来,又带着浓重的血腥与烟尘,于七月十九日,终于退去。
这支满载着劫掠所得、却也疲惫不堪的先头部队,在偏将的号令下,拔营起寨,沿着通往内陆的黄土官道,浩浩荡荡地向西开拔。
沉重的马蹄践踏着饱受蹂躏的土地,发出闷雷般的轰鸣,卷起漫天黄尘,如同一条狰狞的土龙,遮蔽了西沉的残阳。队列松散,士兵们盔歪甲斜,脸上带着劫后的麻木与贪婪尚未褪尽的戾气。有人马背上驮着鼓鼓囊囊的包袱,有人腰间缠着抢来的绸缎,叮当作响的铜器在夕阳下闪着不祥的光。
周朴倚着斑驳脱漆的门框,目光穿透那遮天蔽日的烟尘,追随着远去的队伍。他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冷峭而讥诮的弧度,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劫掠如火,焚尽人心;暴虐如虎,终失其爪牙。纵有千军万马,横行一时,不过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失了天道人心,尔等……败亡之日不远矣!”
首到那喧嚣的烟尘彻底消失在视野尽头,天地间只剩下劫后的死寂,那些如同惊散的鸟雀般逃往西乡八野的百姓,才敢陆陆续续、小心翼翼地返回他们残破的家园。
曾经熟悉的街巷,如今满目疮痍。有些房屋被拆得七零八落,梁柱倾颓;有些则被烈火吞噬,只余下焦黑的断壁残垣和袅袅未散的黑烟。侥幸未遭大火的人家,也大多门户洞开,室内被翻得底朝天,值钱的细软被洗劫一空,只剩下些破烂家什散落一地。偶有几户,或因位置偏僻,或因实在过于贫寒,竟奇迹般地门锁完好,仿佛浩劫中的孤岛,更衬得周遭的破败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