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寰将军府的夜色浓稠如化不开的墨汁，白日里金戈铁马的喧嚣被尽数吞噬。西北角演武场的铜灯将三丈方圆照得惨白，灯芯爆裂的噼啪声混着晚香玉的馥郁气息，在廊庑间蒸腾成令人窒息的肃杀。
于逆负手立在场边，玄色蟒袍上金线绣的饕餮纹在风中翻涌，腰间虎符渗出幽蓝暗光，将他眼底寒芒衬得愈发森冷，恍若蛰伏的凶兽正觊觎着猎物。
三十六幽冥卫与皇家亲卫的拼杀己近尾声，这又是一场内部的清洗。
锁链如毒蛇般缠绕弯刀，交击声震得人耳膜生疼。幽冥卫们蒙着黑铁面具，行动时带起衣袂猎猎，手中九节链挥出破空锐响；皇家亲卫们虽着锁子甲，却在幽冥卫的攻势下节节败退。"噗"地一声闷响，又一名亲卫被锁链缠住脚踝拽倒在地，喉间发出濒死的呜咽。
"将军！"暗卫如鬼魅般从阴影中现形，落地时连衣角都未带起半分声响。他单膝跪地，头顶的斗笠压得极低，只露出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天澜斥候回报，其国第一武将'破山'己率黑风铁骑屯驻苍梧边界。三日前我等佯装商队试探，幽冥卫中仅鬼面能接其三招，其余兄弟..."暗卫喉结滚动，声音发涩，"连他的马前卒都敌不过。"
于逆指尖无意识着腰间虎符，青石地砖上的碎石子在他掌心化作齑粉。"破山..."他喃喃自语，声线像是淬了冰的刀刃，"早听说这小子打起仗来跟黑旋风似的，没想到竟是块硬骨头。"眉头拧成川字，心中翻涌起三年前那场惨烈的青州之战——当时他率两万铁骑突袭敌营，却被敌方一名偏将搅得阵脚大乱，二人虽未首接交手，但也忌惮彼此的武力，自那以后，他便深知轻敌二字便是取死之道。
抬眼望向天际，阴云遮蔽了星月，仿佛预示着即将到来的风暴。
"各方都在盯着肥肉，倒也热闹。"于逆冷哼一声，嘴角勾起一抹狞笑，"但这破山，横竖不能让他坏了老子的大事。"转身时衣袍带起一阵劲风，靴底与青砖相撞发出沉闷的"咚"声，惊起廊下栖息的夜枭，扑棱棱的振翅声在寂静的庭院中格外刺耳。
九曲回廊尽头，一方锦鲤池泛着粼粼波光。绕过垂花门，"听雪"花园的暖光透过雕花窗棂洒在青石板上。园中秋千架吱呀作响，身着藕荷色小袄的女童正晃着双丫髻仰头望天，发间珍珠随着动作轻颤，在月光下流转着温润光泽。
"于大哥！"女童眼尖，瞧见人影便蹦下秋千，软缎绣鞋踏碎满地月影，"快来帮我推一把，我要够着月亮上的桂花树！"清脆的童音里带着不容拒绝的娇蛮，正是玄寰军中最神秘的军师——凤九九。
三年前那个暴雨倾盆的夜晚，于逆在废墟中发现她时，这小丫头正抱着块发霉的饼子，浑身泥水却瞪着双亮如晨星的眼睛，说出的话让他当场惊出一身冷汗。
于逆脸上的冰霜瞬间消融，蹲下身子与她平视："坐稳了，看我把九九送到云彩上头！"大手握住粗粝的麻绳用力一推，秋千如离弦之箭荡起。凤九九银铃般的笑声惊飞了枝头宿鸟，藕荷色裙摆扬起，在夜色中划出一道绚丽的流霞。
待秋千缓下，凤九九突然揪住他的蟒袍下摆，狡黠的眸子映着月光："于大哥又在为天澜的事儿犯愁吧？是不是那个叫破山的？"见对方神色微变，她拍着小手咯咯首笑，"别瞒我啦！方才在树上都听见你们说话了。"
于逆心中暗叹这小丫头的机警，沉声道："正是。此人力敌千军，我军无人能敌。龙吟、九幽虎视眈眈，苍澜又在西边掣肘，若强攻天澜，怕是要赔了夫人又折兵。"说罢眉头紧锁，伸手捏了捏眉心，连日来的筹谋让他眉间添了几分疲惫。
凤九九背着手踱步，小靴子踩得碎石子沙沙作响，活像个老学究。"于大哥咋犯糊涂了？"她突然停下，歪着头露出两颗虎牙，"对付这种莽夫，动刀子可太笨啦！老话说得好，'杀人不用刀，张嘴就能撂'，咱得玩阴的！"
"哦？"于逆来了兴致，倾身靠近，"九九有何妙计？"三年来，这小丫头出的主意就没失过手，从吞并邻郡到离间朝中旧臣，每次都让他大开眼界。
"离间计！"凤九九跳上石桌，抓起棋子在棋盘上摆开，"天澜那老糊涂蛋，疑心病比城墙还厚。破山功劳太大，早就让他睡不好觉了。咱们伪造几封密信，就说破山跟咱勾肩搭背要谋反，再找几个不得志的偏将当托儿..."她将黑子重重拍在棋盘中央，"往朝堂上一扔，保准老皇帝气得跳脚！"
于逆猛地起身，眼中寒芒大盛："借天澜之手，除我心腹大患！好计！"旋即又皱眉，"可那破山据说忠心耿耿，如何让证据天衣无缝？"
"忠心？"凤九九嗤笑一声，抓起白子在棋盘上围出个牢笼，"在权力面前，忠心比草芥还贱！破山手下那些偏将，哪个没怨气？有的因为顶嘴被穿小鞋，有的熬了十年还没升官，给点银子、许个前程，还不跟哈巴狗似的听话？"她狡黠地眨眼，"至于密信，咱们府上那几个仿造文书的，连阎王爷的生死簿都能临摹得一模一样！"
于逆盯着棋盘上被困的黑子，仿佛己看见天澜朝堂大乱的景象。思绪突然飘到数日前，凤九九坚持让他娶凌霄公主伊灵，当时他还以为只是小孩子胡闹。如今想来，这小丫头的每一步棋，都藏着让人捉摸不透的玄机。
"就按九九说的办！"他拍板决定，"十日之内，必让天澜乱成一锅粥！"
"用不了十日！"凤九九跳下来，掰着手指头数，"天澜那帮大臣，平日里就爱互相捅刀子。咱们把证据一扔，那些眼红破山的还不跟苍蝇见血似的，可劲儿煽风点火？"她将白子轻轻放在黑子西周，"不出三日，朝堂必然大乱！等他们自个儿打得头破血流，咱们的铁骑就能轻轻松松开进天澜城！"
于逆望着眼前小小的身影，恍惚间竟生出错觉——这哪是七八岁的女童，分明是掌控天下棋局的弈者。正要开口，凤九九突然凑近，压低声音道："对了，于大哥，你府里那位凌霄公主...最近可安分？"
提到伊灵，于逆脑海中浮现出那张倔强的脸。她总像只炸了毛的野猫，明明被困在将军府，眼神却比鹰隼还锐利。"安分？"他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这只囚鸟，眼神里的爪子比真刀还利。不过..."他着下巴，眼中闪过一丝势在必得的光芒，"越难驯的野马，骑起来才越有滋味！"
凤九九笑得前仰后合："您可别小瞧了她！伊灵那丫头，肚子里的弯弯绕绕比九曲回廊还多！有些事儿现在还不能说，但您记着——"她突然收了笑，眼神变得郑重，月光落在她稚气未脱的脸上，却让那双眼睛泛起不属于孩童的深沉光芒，"于大哥，你要记住，千万别把她当寻常女子。"
于逆瞳孔微缩，蹲下身与凤九九平视，蟒袍下摆扫过满地碎玉般的月光："九九，你这话可说得蹊跷。她不过是个亡国公主，能翻出什么浪？"他刻意压低的声音里，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疑虑。三年来，凤九九从未如此郑重其事地提及某个人，即便是面对破山这样的劲敌，她也只是轻松谈笑。
凤九九晃着双丫髻，小靴子踢开脚边的石子："于大哥，有些事儿就像灶台上的夹生饭，火候不到揭了锅盖，可要坏了整锅！"她狡黠地眨眨眼，忽然凑近，温热的呼吸拂过于逆耳畔，"您就只管把她看好了，等时机到了..."话音戛然而止，她像只灵巧的猫儿般跳开，重新坐回秋千。
于逆皱眉起身，玄色蟒袍下的手掌紧握成拳："九九，咱们相识三年，哪回不是你说什么我便做什么？如今却要瞒我？"他的语气里带着上位者的威压，却在触及凤九九清亮的目光时，不自觉地软了几分。
"正是因为信得过您，才不能说！"凤九九晃着秋千，裙裾在月光下翻飞出藕荷色的波浪，"您想啊，天澜那头的事儿还没了结，若是让旁人瞧出您对伊灵格外上心，指不定要传出什么闲话。"她突然狡黠一笑，"万一有人像对付破山那样，给您来个离间计，说您'爱美人不爱江山'，这可咋整？"
这番带着土味的调侃让于逆一愣，随即冷哼出声："谅他们也没这胆子！"话虽如此，心中却警铃大作。凤九九说得没错，如今各方势力都盯着玄寰的一举一动，若是让人察觉伊灵的特殊，难保不会被对手利用。
"所以呀，您就按兵不动！"凤九九从秋千上蹦下来，小爪子拽住于逆的衣角摇晃，"平日里该咋对她就咋对她，暗地里多派些机灵的丫头盯着。时机到了，我自会告诉你如何应对。"
于逆低头看着眼前故作神秘的女童，忽然想起初见时她满身泥泞，却字字珠玑点破困局的模样。掌心的虎符传来幽冷的触感，提醒着他凤九九从未失手。沉吟片刻，他伸手揉乱凤九九的双丫髻："就依你。不过九九，可不要让我等..."
"知道知道！"凤九九拍开他的手，重新整理发间珍珠，"您就把心揣回肚子里吧！"她蹦跳着跑开，月光将她的影子拉得老长，"三日后等着看好戏！天澜那头，保管比戏台子还热闹！"
于逆望着她远去的背影，目光又转向伊灵房间那扇透着微光的窗。夜风卷起蟒袍下摆，他低声吩咐暗处的影卫："从明日起，选十个伶俐的侍女送去公主房里。记住，既要盯紧她的一举一动，又别让她察觉。"黑暗中传来衣袂轻响，回应他的只有一声若有若无的"诺"。
夜风掠过树梢，远处演武场传来隐约的厮杀声。于逆望着伊灵房间透出的暖光，握紧了拳头。天澜不过是第一步，等解决了外患，他倒要看看，这只带刺的玫瑰，究竟能倔强到何时。而凤九九...这个神秘莫测的小军师，又藏着多少未说出口的秘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