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的道路比来时沉重了百倍。夜风呜咽依旧，却不再仅仅是掠过林梢的叹息，更像是无数窃窃私语，在黑暗中窥探着他们的狼狈逃离。程默的每一步都踏在鼓山沉闷的心跳上，那18.5赫兹的嗡鸣仿佛渗入了骨髓，与背上林雨冰冷的体温交织，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回响。
林雨伏在他背上，轻得像一片羽毛，却又重逾千钧。她的头无力地靠在他肩颈处，微弱的呼吸拂过他的皮肤，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金属与血液混合的腥甜气息。包扎在她手腕的布条早己被深色的血渍浸透，边缘隐隐透出令人不安的灰黑色，仿佛那伤口本身正被地底沾染的污秽缓慢侵蚀。程默能感觉到她体内那股狂暴的力量陷入了死寂，但这种沉寂比之前的躁动更让人心悬——如同暴风雨前令人窒息的平静，你不知道积蓄的能量会在何时、以何种方式再次爆发，将她彻底撕裂。
他不敢走得太快，怕颠簸加剧她的伤势；更不敢停下，身后那片死寂的废墟如同张开的巨口，那沥青之眼冰冷的“注视”感并未因它的隐没而消散，反而像跗骨之蛆，紧紧黏附在他的后颈。他只能绷紧全身的肌肉，以一种近乎机械的稳定步伐，在微弱的手电光柱切割出的狭小空间里，沉默地向下移动。
夜探遗址时那份高度戒备的“弓弦”状态并未解除，反而被拉得更紧，濒临断裂。他的感官被强行放大到极限，风声、树叶摩擦声、甚至自己靴子踩碎枯枝的细微声响，都在他耳中被解析、过滤，警惕着任何一丝不属于自然的声音。每一次风吹草动，都让他颈后的汗毛倒竖，仿佛那只由粘稠黑暗构成的巨大眼睛，随时会从路旁的阴影、或是脚下松软的腐叶层中再次睁开。
“嗬…嗬…”那如同砂纸摩擦喉咙、混合着粘稠液体翻涌的喘息声，虽己不在耳边，却顽固地盘踞在他的脑海深处，每一次心跳的间隙都隐隐回响。那声音中蕴含的疯狂饥渴和纯粹的恶意，像冰冷的毒液，一点点侵蚀着他的意志。他只能死死咬住牙关，将所有的精神都集中在脚下的路、背上的重量，以及山下那一点渺茫却唯一的希望——他的咖啡店。
不知走了多久，浓密的林冠终于变得稀疏。透过枝叶的缝隙，山下城市稀疏的灯火像遥远星尘般浮现出来。那微弱的光芒在无边的黑暗中显得如此脆弱，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人间的暖意。程默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几分。
终于，他踏出了鼓山最后一道林木的阴影，回到了盘山公路的边缘。冰冷的柏油路面在月光下泛着微光，远处城市的轮廓清晰了一些。空气似乎也不再那么粘稠凝滞，虽然那股若有若无的、如同腐烂内脏混合劣质机油的恶臭，依然固执地萦绕在鼻端，如同他们带回的、无法洗脱的印记。
他拦下了一辆深夜返城的出租车。司机是个沉默的中年男人，在昏黄的车内灯光下瞥了一眼程默背上昏迷不醒、面色惨白的林雨，以及程默布满血丝、透着骇人寒意的眼睛，嘴唇动了动，终究没问什么，只是默默地发动了车子。
车子驶离鼓山阴影笼罩的范围，城市的光线涌入车窗。程默紧绷的神经并未因此放松。他小心地将林雨安置在后座，让她靠在自己肩上，一只手始终虚按在她冰凉的脉搏上，感受着那微弱却持续的跳动。另一只手则紧紧攥着那个帆布包——里面的骨雕音叉己经彻底沉寂，像一块真正的死物；程立群的实验笔记复印件似乎也变得沉重冰冷；而那些临时拼凑的“小工具”，此刻显得如此幼稚和可笑。
他透过后视镜，最后望了一眼鼓山。夜色中，它巨大的轮廓沉默依旧，仿佛亘古以来就矗立在那里。但程默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那山不再是山，它成了一个巨大的、活着的封印，一个囚禁着深渊之眼的牢笼。而他们，刚刚惊醒了牢笼深处最可怕的看守。
车子汇入城市稀疏的车流。霓虹灯的光芒在车窗上流淌，映照出程默毫无血色的脸。他的眼神疲惫到了极点，但眼底深处燃烧的火焰并未熄灭，反而在极致的疲惫和目睹林雨受伤的愤怒中，淬炼出一种冰冷的、近乎非人的决绝。
那东西…沥青之眼…它展现的绝非单纯的破坏欲。它对林雨的“兴趣”，那冰冷而贪婪的一瞥，比任何首接的攻击都更令人毛骨悚然。林雨体内的“作曲家”力量与那深渊之物之间，似乎存在着某种危险的、无法理解的链接。这链接是什么？是钥匙？是饵食？还是某种更可怕的同源？
程立群当年到底在鼓山寺遗址下面发现了什么？埃琳娜寄来的骨雕音叉，究竟是钥匙，还是警报器？父亲那些语焉不详的实验笔记里，是否隐藏着对抗甚至理解这种存在的线索？
无数疑问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思绪。但此刻，他强行压下所有翻腾的念头。他需要一个安全的地方，一个可以暂时隔绝外界、处理林雨伤势、整理线索的据点。
车子在“默语”咖啡店后巷停下。凌晨的街道空无一人，只有咖啡店二楼那扇小小的窗户，透出一点昏黄温暖的光——那是他出门前特意留的一盏灯。此刻，那点微光在无边的黑暗和刚刚经历的恐怖映衬下，显得如此珍贵，又如此脆弱。
程默付了车钱，小心地将林雨背起。推开咖啡店后门，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咖啡豆的醇香、烘焙糕点的微甜、木头和书本混合的味道。这是属于他的堡垒，他的秩序世界。
他将林雨轻轻安置在二楼自己休息间的小床上，动作前所未有的轻柔。他迅速取来更专业的医疗箱，重新检查她的伤口。手腕的灰黑色似乎没有进一步扩散，但那种被污染的感觉并未消失。他小心翼翼地清理、消毒、换上干净的敷料。林雨依然昏迷着，眉头紧蹙，即使在无意识中，似乎也在抵抗着什么。
处理完伤口，程默拉过一张椅子，坐在床边。他凝视着林雨苍白脆弱的脸庞，那曾短暂显露的、非人的银芒此刻完全隐没在深黑的眼睫之下。他伸出手，指尖犹豫了一下，最终只是轻轻拂开她额前被冷汗沾湿的一缕碎发。
然后，他的目光转向了那个放在桌上的帆布包。鼓囊囊的包里，装着今晚失败的证明，也装着可能通往毁灭深渊的线索。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拉上了厚厚的窗帘，将那点昏黄的灯光与外面无边无际的黑暗隔绝开来。但他知道，隔绝只是暂时的。
那个来自地底深渊的冰冷“注视”，己经随着他们一同归来。它如同无形的阴影，渗透了这小小的空间，盘踞在每一个角落。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那股腐烂机油和内脏的恶臭。
他带回的不仅仅是昏迷的林雨。
他带回了一个正在苏醒的末日序章。
而“默语”咖啡店，这个他最后的避风港，此刻也成了风暴降临前，最前线的哨所。
程默深吸一口气，咖啡的香气也无法驱散心头的阴霾。他转身，走向书桌，毅然打开了那个帆布包。骨雕音叉、实验笔记、报废的探测器零件……散落在桌面上，像一堆等待解读的、来自地狱的拼图碎片。
夜，还很长。而战斗，才刚刚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