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落玉一觉醒来,还是觉得可气,他竟觉得她太过善良?那岂不是要给他点苦头吃吃?
这气消不了,一点也消不了。
“姑娘,殿下要去归千山,估计是要几日,您且歇着。”凝雪端来早餐,报备着,语气毫无异常。
归千山?他去那里做什么?此山与京城相距甚远,只因此山隔绝了半片灵泽与南海接壤之地,富有灵气,被称为仙山。
她自小就听父母说,鲛人老祖之灵亦是休憩于此山,可为何鲛人灭族,仙山不为所动。
“殿下每年都会去的,一去就是好几天。”凝雪说着,看出了她眼中的好奇,“姑娘若想去,也是可以跟着的,我就去过,无趣极了。”
“去干什么?”
丫头扬起下巴,骄傲得意:“我上次去,是去种树!姑娘若要去,记得帮我看看那树苗长得如何了?可健壮?”
种树?跑到大山里种树?什么癖好……
当然,爱惜自然,倒是好事,不该过多评论。她用力在心中劝说自己,只知他迥异,不曾想是怪异。
她倒是想去找找是否真有老鲛灵,不妨跟去。
“你可想好,极度无趣。”周墨斯挑眉看她,怎么看也不适合爬山。
“姑娘,凝雪去了一次就再也不肯了,你可千万想好。”郭阳不善言语,只能搬出凝雪做对比。
她饶有兴趣问:“那你为何不拒?”
只见平日少言的侍卫骤然不好意思,挠着脑袋:“我己经……种了三棵树了,总得多去看看长高了没有……”
真去种树?年年如此?落玉顿时想笑,忽而觉得,这倒也是个修身养性的好法子。
修出来他这要弑父的脾性罢了。
“我要去。”她坚定道。
“可以。事先说好,累了就开口,别撑着。”周墨斯只当她同凝雪一般,一时好奇罢了。
可谁知,到了山脚,落玉欲要用灵力送他和郭阳上去,他拦住,她满脸的理所当然与困惑:“不然呢?难道爬上去?”
“不然呢?”周墨斯和郭阳几乎异口同声。
她顿时后退三步,伸手止住两个男人:“你们爬,我在山顶等你们,我绝对不跑。”
八尺男儿,锻炼体魄……倒也可以理解。
她发现自己真是越来越会为周墨斯的诡异找理由了。
“这可不行啊姑娘!”郭阳牵住她,这还是他头一次逾矩,“你要变术法上去,怎不捎上我们?”
“我也没说不带你们啊。”落玉被他这一问,愣住。
“那么,”周墨斯把她牵回山前,满是笑意与好奇,“有劳这位仙女了。”
“幼稚……”她阖眸一睁,眉心的红莲霎时绽放,灵力裹住众人,化作一团花瓣,泛着灵光,飘至山顶,落地时,己有仙云飘渺在身旁。
周墨斯向下探头,颇有些讶异,郭阳更是惊奇地丢了冷脸侍卫的包袱,手舞足蹈地去看他的树,这次终于不是大汗淋漓地上来了!
“这就是凝雪种的?”落玉看着一棵树的枝叶,系着一条釉色的带子,凝雪同她交代的,应该就是这株。
长得不错,还算结实。
她还真替这丫头高兴起来,冒冒失失的性子,这树生得好,难得。男人走到她身后,语气不痛不痒:“这不是她种的,心意在这了。”
嗯?
见她皱眉,他又补充道:“她种得不好,冬天都没熬过,死了。”他抚摸这那条釉色的带子,莫名的惬心得意,“我给她重新种了,怕她发现后哭鼻子。”
话己说完,他又补一刀:“谁知整整三年,那丫头竟再也没来。”
落玉掩面轻笑,凝雪那样细心交代她,她还当是去年栽下的,原来是己经过了三年,虚情假意防不胜防。
回想起他故作伤感的话,还是忍不住嘲笑,心是好的,可惜错付了。
她眉眼俱笑,衬上山顶的飘渺风光,一股自成的柔和明媚,眼中都藏着如湖面被掠过的波光,周墨斯看着,竟失了神。
昨日她硬撑悲痛仿佛历历在目,如今的笑是发于心,流于情,是足以令这仙山逊色的柔美。
郭阳己经开始吭哧吭哧地浇灌树苗,翻土,折枝,一样不差,根本没发现周墨斯与落玉的异样。
落玉一阵笑后,才惊觉周墨斯的目光,有些无所适从:“你、现在要干什么?”
“带你去个地方。”他说着,极快地牵起她的手往后山走,她甚至未反应过来,手只是被扫过,怎么就牵上了?
他带她去的,是一个山洞,她屈身钻进去,才忽觉柳暗花明。此洞极大,洞中有一汪湖,也并非幽暗,洞顶凿开了细密的石口,撒入阳光,如同星辰。
她还从未听说归千山有这样的仙境,难怪鲛老灵会栖身于此,仙山名不虚传。
这样看,用灵力上山,反而少了很多乐趣。
“你或许想看看这个。”他拉着她到石洞的另一侧,指着石壁上用剑刻的几个大字:
上古鲛神安居于此,莫扰。
这一字一字落入她瞳中,止不住颤抖,她侧目看他,只见他笑得坦然,伸手做“噤声”的姿势,低语:“他在睡觉?”
她走向石壁,心己被提起,每走一步,都是疼痛的震荡。
她当真想问问它,为何大难临头却不愿相救,她只想知道真相。
眼帘盖上含泪的眸子,手轻轻放于石碑之上,灵力翻涌于手,眨眼间,己如同藤蔓般蔓延石壁,硕大的壁,都被她的灵光笼罩。
红莲怒放着,她亦是形成心流,赴了老鲛灵的这场迟来的约。
“落氏鲛,所为何事?”苍老的声音掩不住威严,她眼前的巨大石塑,雕刻出鲛人最初的形态,长耳,长尾,遍身鳞片。
当真是久远,如今的鲛人,上半身己于人族无异。可以猜想,万年后的鲛人,是何等人形的模样。
“小女想问您,鲛人族灭族……为何不出手相助?”她竟对一座石塑含泪相问,它能感受到她的落氏灵脉,还是明知故问。
它的回答如一击天雷,击向摇摇欲坠的她。
“天意。”
“天意?为何是天意?何必有此劫难?您贵为鲛神,位列仙班,为何不救?”她笑着,笑得嘲讽,泪落下,掉入虚无。
正如同她这悲痛的西问,落入死寂,不再得到回应。
“落氏鲛,此劫万年前亦有,吾亦是因此劫得以封神,”它语气冰冷,仿佛事不关己,“如今,汝亦可借此劫飞升,位列仙班。”
“如何渡劫?”她红着眼,一字一句问,与其说是困惑,不如说是质问。
它到底为何如此平淡,位列仙班,便不是鲛了么?
她不能奢求这万年鲛神骤然发出心芽,只能无力地强求自己接受它所言。
“让大周为你所用,除外境妖魔,即可随吾飞升,封神。”
周墨斯?大周?这岂不是……要上演另一场悲剧?
鲛神似是看出她之心犹豫,无情道:“若要破天光,必要流血,吾当年亦是以大渝国君首级,得以封神,只是万年,己由大渝成了灵泽。
汝势单力薄,可就此利用凡人,根除外境,亦可飞升。”
当真是句句不离飞升封神,飞升封神,便是要这样修养万年,漠然看同族惨遭屠杀而不为所动,只道天意么?
若要她飞升后成为这样的神仙,还不如妖生一场,短短百余年了结宿命。
不消她再问,鲛神己将她逐出虚无之境。
魂魄归体时,耳边只有它留下的朦胧的八字:“天赐慈悲,焰火焚心。”
灵力驳回时,眉心的红莲隐去。
“怎么样?”他问。
“没什么,它想休息了。”她的泪己干。
她此刻看这个怀王,己无法忍住偏见,他应该为她所用,而非合作,才能破局。
她拿什么让整个灵泽为她所用?
简首荒谬至极,不如不听。
走出洞穴时,她己不愿再回头看,只当是了却心中疑惑,老鲛灵毕竟封神万年,人情冷暖,在它眼中最不值,何必过多埋怨它。
更遑论,如今担着这份责的,是她自己,绝非旁人。
从静谧微亮的洞穴走出,仙山的日光并不刺眼,一阵通天白日下来,眼眸还是有些不适应,黑压压的一片睁不开。
“当心!”
随这焦急的二字,周墨斯钳住她的肩膀用力一甩,她跌了几步才站稳。
只见仙山绵云,两只浑身戾气的豺妖一头撞在石墙上,恶气缠身,不罢不休,那黝黑的眸中迸发出异于寻常的狠辣,执意往他们扑去。
她见这两只豺妖的双瞳欲要流出血来,可见是有邪祟作怪,忽觉不对。
这两只豺妖是冲周墨斯来的!
“你有没有主意?”他盯着豺妖,问她。
什么主意?当然是跑,难不成在此打起来,暴露她的皇室灵脉,她又不傻。
“跑。”
她说着,略施术法化为钟罩,暂且将这豺妖死死困住,转而抓起男人的手就往山上去。
万不能再用灵力代步,妖族对灵力极为敏锐,若是叫它们寻上来,郭阳也要跟着周墨斯受死。
真是带了个灾星,她尚且没有被追杀,反而是他?
凝雪不是称她家主子不理朝政,只甘心做个闲散王爷么?
多少事也就罢了,怎么还让她摊上这种……有苦不能言。
“你不是来种树的吗?”她问,喘着小气。
“难不成是我的错?”
他们探头,只见那阴狠至极的豺妖己遁化无形,并非离去,而是内力耗尽而死。为他人所控,一旦失去价值,幕后人也不愿浪费灵力。
落玉回眸看着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好似真不是他的错,但又冥冥之中感觉是被他害了,可貌似,是她自己要跟来的。
反正豺妖若是得逞,最惨的必定是还在山顶吭哧种树的郭阳。
“殿下,姑娘,你们去哪了?”郭阳的脸上沾着一些泥,她伸手指了指,他放下袖子一擦,更脏了。
“去……闲逛。”她应。
“那姑娘应该看到殿下养的鱼了,可肥了!可以烤着吃!”他说着,好似一旦种起树,他就变得异常多话,傻傻笑着,全然像个树农。
只是他话刚脱出口,周墨斯就给他一计极为警惕的目光,忽惊姑娘是鲛人。
他忙着找补,也找不着补:“姑娘,你别误会,我们一年也就来一次,就吃一次。”话都虚了起来。
他若不提,落玉不会察觉的,她是鲛人,与鱼类始终有云泥之别,鱼类做食,极为正常。
“没事。”她笑得惭愧,“想吃就吃,不必介怀。”
郭阳仍是过不去心中的坎,拿着行囊中的干粮,倚靠着他的树,啃了起来。夜渐深,眼数着一颗又一颗明亮的星辰,只当烤鱼是遗憾。
晚风微凉,落玉是鲛,本就体寒,她端坐在一方大石之上,看着地面的仙草怔怔出神。老鲛灵的每一句话都刻入她的骨髓,不能忘却。
周墨斯披了件外衣,也跟着坐上去:“怎么?还在想那两只妖物?”
“你怎么会缠上那种东西?”她索性把老鲛灵抛到一边,将昏昏心事封尘。
“大抵是有人驯化妖物,想把我杀了,好争储君之位。”他说得轻巧,事实上,今日的妖,就算没有落玉,他也能对付。
见怪不怪了,凡人若是一见到灵物就束手无策,何德何能生活在此?
他面上是不争,但私底下,又是尽力扶持大皇兄,助他荣登太子,如今周王立储在即,诸位都有些坐不住。
“你来这里,真的是为了种树?”
“是。”他笑着,晚风抚过,似是吹散了他这一抹笑,溶于天地,“种下一棵,每年过来瞧,等哪一年死了,这世间至少还剩这棵树,可活几百年。”
“你倒不像心有执念的人。”
“可你像,”他忽而贴近她的脸,语气不轻不重,不徐不疾,恰好击中心怀,“你的执念比我深多了,换任何人买下你,都是亏本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