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凡环顾这间一尘不染的小屋，目光锐利地扫过每一个角落。
床铺是简易铁架，床单洗得发白，但叠得棱角分明，唯一的桌子是旧课桌改造，桌面被擦得能照出人影。
角落里放着清洁工具：那把能抹杀诡异的破扫帚，一个同样破旧但洗刷得干干净净的铁皮簸箕。
没有照片，没有私人物品，没有任何能表明她身份和年代的东西。
只有一种近乎病态的整洁，和无处不在属于“保洁陈姨”的印记。
她的穿着（洗得发白的旧款工装，样式明显过时），她的口音（浓重且带着一种难以追溯的地域腔调），她身上仿佛凝固了漫长时光的沧桑感…
这些都无声地诉说着她存在的久远。但具体多久？李凡无法判断。十年？几十年？或者…更久？
她的力量源于“洁净”和“家庭”的执念，这种对“家”的极度渴望和守护欲，与她失子的痛苦完美契合。
她的强大源于此，她的疯狂也源于此。
“吱呀…”
门被轻轻推开了。
阿姨低着头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一个搪瓷碗，碗里是几块看起来还算完整并冒着热气的桂花糕。
她眼睛果然红红的，眼皮还有些肿，但脸上努力挤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只是那笑容在她苍白的脸上，显得有些僵硬和小心翼翼。
“囝囝…洗好了？”
她声音带着刚哭过的沙哑，目光落在李凡身上，看到他换了衣服（虽然外套还是脏的，但脸和手洗干净了），明显松了口气，眼神柔和了许多。
“快，趁热吃点，娘刚…刚去食堂那边热了热。”她显然隐瞒了哭泣的事实。
“娘…”
李凡立刻换上乖巧又带着点愧疚的表情，声音也放软了，自然地接过那碗桂花糕，“您别忙了，快坐下歇歇。”他拉着她在床边坐下。
桂花糕的甜香在冰冷的空气中弥漫开。李凡拿起一块，咬了一口。甜糯，带着淡淡的桂花香，味道意外的…正常。
“好吃，娘做的？”李凡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真诚。
“嗯…”
陈桂香看着儿子吃东西，眼神专注而满足，之前的悲伤被一种小心翼翼的幸福感取代。
“喜欢就多吃点。看你瘦的，在外面肯定没吃好…”
“娘…”
李凡放下糕点，抬起头，眼神里充满了孺慕和一种深切的困惑，他决定首接切入主题，但要用“儿子”的身份去问。
“娘，囝囝…囝囝以前不懂事，让您担心了。”
他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浓浓的自责，“这些年…您一个人…是怎么过的？囝囝跑出去，迷了路，稀里糊涂的…好多事都记不清了。
娘，您给我讲讲…讲讲以前的事？讲讲您？囝囝想听…”
他抓住了陈桂香的手。那手冰冷枯瘦，但此刻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陈桂香身体微微一僵。
儿子的问题像一把钥匙，试图打开一扇被浓雾和铁锈彻底封死的门。
她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茫然，然后是努力回忆的挣扎。
“以前…以前啊…”她喃喃着，目光没有焦距地投向墙壁上那点被擦得发亮的污渍，仿佛那就是她记忆的起点。
“娘…娘就在这里啊…打扫…等囝囝回家…”她的声音很慢，带着一种梦呓般的飘忽，“天天扫…把地扫干净…桌子擦干净…窗户…都要透亮…这样…囝囝回来…就能看清路了…就能找到家了…”
“那…那在囝囝来学校之前呢？”
李凡小心翼翼地引导，“在囝囝很小很小的时候？娘还记得吗？我们家…在哪里？”
“家…”陈桂香的眼神更加茫然了，她困惑地皱起眉，“家…家就在这里啊…学校的…宿舍…囝囝的家…”
她努力地想着，眉头越皱越紧，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抓紧了李凡的手，力道大得让他生疼。
“不对…”
她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痛苦和混乱，“好像…好像有很黑的地方…很冷…有水声…滴答…滴答…还有…还有好痛…肚子好痛…像…像有什么东西…被扯掉了…空落落的…”
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眼神开始失去焦点，身体微微发抖。
那些被里世界污染刻意掩盖、深埋于灵魂最底层的痛苦碎片——冰冷的手术台？难产？失去？——正在被强行勾起，冲击着她刚刚建立起来的“温馨”认知。
房间里那股深沉的“洁净”规则气息开始变得不稳定，如同平静水面下的暗流开始涌动。
“娘！”李凡心头一紧，知道触碰到危险区域了，连忙打断她，反手紧紧握住她冰冷的手，声音带着安抚和急切，
“娘！不想了！不想了！囝囝就在这儿！囝囝回来了！以后天天陪着您！哪儿也不去了！”
他另一只手拿起一块桂花糕，塞到陈桂香嘴边，“娘，您也吃！您做的桂花糕最好吃了！”
陈桂香被他急切的声音和动作唤回了一些神志。
她眼中的混乱和痛苦稍稍褪去，重新聚焦在李凡焦急的脸上。儿子就在眼前，在担心她…这比什么都重要。
她机械地张开嘴，咬了一小口儿子递来的糕点，慢慢咀嚼着。
甜味在舌尖化开，似乎暂时压下了那些翻腾的黑暗碎片。
“嗯…陪着娘…好…”她咽下糕点，看着李凡，眼神重新变得柔和而满足，甚至带着一丝依赖，“囝囝乖…以后…别乱跑了…外面…脏…坏人…多…”
“嗯！不跑了！就陪着娘！”李凡用力点头，心有余悸。
刚才那一瞬间，他清晰地感觉到这位“娘”体内那股足以抹杀一切的恐怖力量差点失控爆发！
“冰冷的手术台、难产、失去…”这几个如同噩梦碎片般的词语，深深烙印在他脑海里。
这位“娘”的过去，充满了无法言说的巨大痛苦和失去。
而“清醒”状态下的她，对李凡的感情，是真实而脆弱的，如同守护着唯一的火种。
他暂时不敢再深挖了。维持住这“母慈子孝”的表象，是目前最安全的选择。至少，在这位“娘”的认知里，他是安全的，甚至是被保护的。
他低头，看着手里剩下的半块桂花糕，又看看身边这位正努力平复情绪，轻轻拍着他手背的“母亲”，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
是恐惧，是同情，是责任，还有一丝…荒谬的温情。
窗外的浓雾无声翻涌，倒计时仍在跳动。
安全区的时间不多了，但在这个小小的、被“洁净”规则笼罩的宿舍里，时间仿佛被短暂地凝固。
李凡知道，他多了一张无法预测、威力恐怖的底牌，也背上了一个随时可能引爆的亲情炸弹。
他慢慢吃着那块带着母亲体温的桂花糕，甜味里，莫名地尝出了一丝苦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