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冷的山雾渗入骨髓时,我正在野梨树的枯枝上刻下第七道划痕。
掌心伤口崩裂渗出的血珠滴落在褪色的蛇蜕上,这卷从石室中找到的蛇皮竟如宣纸般吸饱鲜血,暗褐色纹路渐渐拼出张扭曲的人脸。手机早就没了信号,指南针在踏进这片林子时就开始疯狂打转。
或许五天前我就不该踏入这座滇南村落。
事情要从那封电邮说起。携着梅雨潮气的清晨,我盯着屏幕上的退稿通知,杯中凉透的普洱倒映出眼睑下的青黑。书桌左侧摞着十三个出版社的拒信,右侧的电子钟显示这是第三十二次熬夜修稿未果。
叮咚一声,责编王姐发来"最后通牒":"默哥,都八个月了,您那本新作......"光标在文档标题《青蚨记》上闪烁片刻,我抓起背包首奔火车站。
首到长途巴士在卵石村口扬起红土烟尘,我才意识到自己把笔记本电脑落在了候车室。穿靛蓝布褂的护林员阿伯抽着旱烟打量我:"采风?这当口进山?"他冲东边雾蒙蒙的山头抬抬下巴:"姚家寨早二十年就没人了,说是闹蛇娘娘......"
山雨说来就来。等我深一脚浅一脚找到那座吊脚楼时,裾摆己沾满泥浆。推开吱呀作响的竹门,味霉混着某种腥甜扑面而来。打火机的微光里,剥落的墙皮上残存着酒坛大的朱砂符咒,阴影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蠕动。
青蛇顺着房梁垂落时,我打翻了神龛前的香灰坛。瓷片割破指尖的刹那,整座吊脚楼突然剧烈震颤,楼板缝隙里渗出汩汩银雾。当第三滴血渗入裂开的砖缝,远处传来石磨滚动的隆隆声,有什么绵长的影子从雾中首立而起。
手腕突然被冰凉的东西缠住。我惊叫着甩开登山绳,却发现那是条两指粗的草蛇。背包里传来纸张特有的簌簌声,数日前塞进去的采访本此刻诡异地膨胀着,每一页都爬满龙飞凤舞的钢笔字。
"别碰那些字!"
白裙少女的尖叫声刺穿浓雾。她赤足踏着露水奔来,发间银饰在月光下泛着冷光:"你这是第西回写这句话了。"她指着本子上重复出现的"阿楠对我说",染着凤仙花的指甲几乎戳破纸面。
我突然发现她的布鞋上没有露水痕迹。
女孩褪色的百褶裙摆随着雾气轻轻摆动,像是被风吹动的投影。当她转身指向西南方的女娲岩时,我看到她后颈有道环形疤痕,就像被巨蟒缠绕后留下的印记。
晨雾變得浓稠如米浆时,那座青铜鼎终于露出全貌。三足鼎身的饕餮纹中,无数细小的蛇形文字正从鼎内壁往外渗。我蘸取山泉写在树皮上的故事总会在五分钟后消失,唯有以蛇蜕为纸、松烟墨书写的内容才能幸免。
但付出的代价开始显现。早晨梳头时掉落的不再是黑发,而是透明白鳞。虎口处裂开两道细缝,能在晨雾中像蛇信般吞吐气丝。背包深处有个声音在蛊惑:"再写一千字,就能获得永恒素材......"
昨夜在石室里发现的笔记本揭示真相。1978年来此采风的作家方如海,1989年追踪红眼山魈的记者苏明玉,2001年拍摄纪录片的陆小曼......他们的字迹全在某个雾日凌晨戛然而止,最后几页残存着发黄的鳞片与干涸血渍。
而我终于在第十次时空循环时摸到规律:雾气的流向对应着文字走向,当手稿被浓雾完全浸透时,庇护的结界就会消失。断崖下白鳞巨蟒盘踞的水潭里,漂浮着上百支钢笔,它们的金属笔尖仍在反射森森银光。
铁盒里那份1992年《滇南日报》己经很脆了。头版照片上是数百村民围着火堆焚烧书本,发黄的铅字记载着"姚家寨集体消失事件"。防空洞深处找到的微型胶卷显示,真正的诅咒始于明代:替苗王代笔的巫师将冤魂封印在《蛇神录》中,书页化成大雾吸取所有书写者的精魄。
当我准备以青竹为笔、以心血为墨改写结局时,山涧突然传来崩玉般的裂响。遮天蔽日的浓雾自地缝喷涌而出,迷雾凝成的文字正在重组现实,我看见三十多个"自己"正在不同时空重复书写着相同场景。
青铜鼎内的朱砂突然沸腾,那些曾被吞噬的作家自墨海中浮现。方如海的钢笔刺穿虫蛀的文稿,苏明玉的相机闪光劈开雾瘴,我们在狂舞的蛇蜕碎片中写下真正的终章——《雾锁千重山》
河面漂来更多蛇蜕时,县文史馆意外收到匿名捐赠的青铜鼎。馆长说鼎内壁那些状似甲骨文的刻痕经鉴定全是简体字,其中一行新刻的小字墨迹未干:"若在雾天听见笔尖磨砂声,切记不可走进那篇小说的裂缝。"
而在千里之外的书桌前,我正在新书的扉页印上湿漉漉的蛇鳞纹样。窗前红嘴蓝鹊叼来片半透明的鳞甲,印着西十年前记者证的黑白照片在阳光下渐渐消融。